“死”这事儿，在梁立家不用(yong)避讳。
和孙子过家家时，66岁的她(ta)假(jia)装死后给他(ta)打电(dian)话，说自己(ji)变成天上(shang)的星星正(zheng)看着他(ta)呢。孙子问她(ta)：“你怎么这么难看呀，怎么还没(mei)死呀。”她(ta)也不觉冒犯，耐(nai)心解释道：“还没(mei)到时间呢，我再老(lao)一点就死了。”
那是2022年7月，她(ta)因乳(ru)腺(xian)癌瘦得脱相，活动范围基本(ben)就剩北京西城(cheng)区(qu)家中的一张凉(liang)席了。她(ta)的肩膀和尾巴骨被硌得破皮，得备很多布块垫(dian)着，更重要的是，她(ta)吃止疼药总犯恶心，这些布能用(yong)来及时清理呕(ou)吐物。
之前她(ta)查出(chu)患癌、复发，依旧未减教师(shi)特(te)有(you)的平静，倒是先安慰起儿子路一，“嗨，就那意(yi)思”，她(ta)这辈子算值了；等签生(sheng)前预嘱，母子俩默契得瞟个眼神就能确认(ren)对方心意(yi)，且选择完全(quan)一致。
为(wei)梁立提供居家安宁疗护的北京蒲黄榆社区(qu)卫生(sheng)服务(wu)中心，一直致力于帮助临终患者走向有(you)尊严有(you)关怀的结局。过往案例中，与患者沟(gou)通病情进展向来不易，这对母子如此开(kai)放的生(sheng)死观可谓罕见。
但洒脱背后，梁立坚信没(mei)必要等她(ta)“烂透了”再死，路一则难以(yi)在这种强势中反驳。在医务(wu)社工吴玲玲眼中，这对“超理智型”母子，都试图(tu)独自吞下对死的恐惧。可伴随谵(zhan)妄(wang)、无助以(yi)及照护压力的加剧，这段关系不断紧绷。
对这个家庭来说，如何面对挚爱离去，如何“坦然地死”，已无法回避。
“烂苹(ping)果(guo)”
几(ji)经转诊，梁立还是盼着医生(sheng)能给她(ta)“来一针”。
2021年，她(ta)乳(ru)腺(xian)癌复发并出(chu)现肺和骨转移，生(sheng)命以(yi)月计算；隔年3月，她(ta)听从医生(sheng)建议，选择从协(xie)和医院转至(zhi)蒲黄榆社区(qu)卫生(sheng)服务(wu)中心，这是北京第一家由社区(qu)医院全(quan)面转型为(wei)安宁疗护中心的医院。
中心主任王(wang)明辉说，安宁疗护以(yi)症状、疼痛缓解为(wei)主，因梁立家不在社区(qu)服务(wu)范围内，平时主要靠入户、线上(shang)指导治疗。整个团队除了医护、社工，还有(you)心理、三甲医院专家。
她(ta)记得，梁立头(tou)次来就诊时，走路轻(qing)快(kuai)，乍一看，精神好得让人(ren)诧异，但她(ta)其实浑(hun)身(shen)没(mei)劲(jin)儿，“强挺着”。她(ta)一再强调，一旦病情恶化，想办法让她(ta)“短平快(kuai)”地结束。
至(zhi)7月，吃喝拉撒已成她(ta)最大的负担。她(ta)疼、积痰、肿瘤热，因为(wei)胸水，她(ta)一躺久(jiu)就憋喘，想睡会儿都难；靶(ba)向药的副作用(yong)也加剧着贫血(xue)，稍微一动就出(chu)虚汗；那时她(ta)求死心切，王(wang)明辉劝说无望，只好找朋友岳鹏支招儿。她(ta)是首都医科大学护理学院基础护理学学系主任，也是团队成员之一。
梁立转至(zhi)蒲黄榆社区(qu)卫生(sheng)服务(wu)中心后，给王(wang)明辉发的信息，她(ta)觉得自己(ji)只是家庭和社会的负担，希望早点结束生(sheng)命。本(ben)文图(tu)片(pian)均为(wei) 受访者提供
两人(ren)约在医院碰面那天，要强的梁立一改在家的跨栏背心和大短裤(ku)，换(huan)上(shang)蓝色碎花裙和披肩外套。但一进门，她(ta)难掩(yan)低(di)迷，诉说着每天过得多难，大便就得用(yong)两个开(kai)塞(sai)露，哪天这点力气都没(mei)了……
说完，她(ta)抬起头(tou)问岳鹏：“我都是一颗烂了一半的苹(ping)果(guo)了，为(wei)什么一定要烂透才能扔？”
之后她(ta)给岳鹏看了年轻(qing)时的日记，里面写了毛(mao)主席、宣传口号，还谈到雷(lei)锋、生(sheng)命的有(you)限，“生(sheng)命的一时一刻，他(ta)都没(mei)有(you)轻(qing)轻(qing)放过”，她(ta)的信念亦是如此。
在她(ta)家，各种志愿者证书能摞巴掌高。2010年，她(ta)退休干的第一件事，就是上(shang)地铁(tie)站做(zuo)引导员，每天拿个喇叭一站4小时。“（她(ta)说）能解个闷”，路一说，她(ta)同时在家附近的盲文图(tu)书馆(guan)做(zuo)志愿者，其间还收留了个盲人(ren)打工女孩住了近两年。
“她(ta)就觉得自己(ji)能做(zuo)，就去想（办法）、去帮，她(ta)从这里边能得到快(kuai)乐。”在路一记忆中，以(yi)前住筒子楼，要是听到哪家吵架，她(ta)总上(shang)门去劝；别人(ren)让她(ta)帮点忙(mang)，她(ta)基本(ben)不懂得拒绝，“特(te)别的热心肠(chang)”，有(you)时他(ta)都忍不住吐槽她(ta)没(mei)边界感。
2013年，她(ta)查出(chu)乳(ru)腺(xian)癌，丝毫未减对奉(feng)献的渴望。她(ta)签了遗体捐献用(yong)作医学研究，在小区(qu)癌症患者互助组织“抗癌乐园”担任骨干，不时组织文艺表演，亲自走访撰写抗癌成功事迹激励大家。
梁立的日记和遗体捐献证书。
第一次面对癌症时，梁立就显(xian)得“淡然”。路一记得，最初她(ta)拿着恶性肿瘤报告，说人(ren)死如灯灭，早晚的事。但他(ta)清楚，她(ta)哪怕心里再怎么波涛(tao)汹(xiong)涌，也是面不改色。回家的公车上(shang)，他(ta)突然忍不住哭了，赶(gan)紧背身(shen)把哭声(sheng)和泪水咽了回去，“怕她(ta)伤心。”
之后，她(ta)把微信名(ming)从“天天快(kuai)乐”改成了“0岁”。一年改一岁，最终名(ming)字定格在“5岁”。路一解释说，母亲的病情经过积极治疗有(you)所好转，且乳(ru)腺(xian)癌5年没(mei)复发的话，也算医学统计上(shang)的治愈了。但自此，每逢复查，她(ta)一再推脱说有(you)别的事要忙(mang)，近乎偏执。
即使曾经，梁立也将(jiang)丈夫的离世归结于不愿体检。他(ta)是事业(ye)单位领导，经常忙(mang)到深夜(ye)。两人(ren)因性格不合早早分居，2012年，他(ta)猝死在家好几(ji)天才被发现。“我妈说眼看着他(ta)像脱缰的野马奔(ben)向悬崖，她(ta)就是拉不回来。一样，（我）对她(ta)也是这样。”
梁立一家三口。
路一回忆，直到2021年春节，母亲去姥姥家拖地，一下憋不过气蹲在地上(shang)，“（她(ta)说）跟万箭穿心似的”。几(ji)天后复查，她(ta)再也无法逃避，看着报告上(shang)的异常数据，没(mei)少接触癌症晚期患者的她(ta)清楚那意(yi)味着什么。
当时，她(ta)给路一发微信语音(yin)说，早发现也算好事，“根本(ben)就不用(yong)紧张”，抗癌乐园九死一生(sheng)的人(ren)多了去。有(you)个三十多岁的年轻(qing)人(ren)，2018年查出(chu)4期晚期，也是骨转移，刚还和她(ta)聊(liao)天呢，“没(mei)事”。
可随着身(shen)体一步步溃(kui)败，她(ta)已无法如此轻(qing)描淡写。复发治疗期间，据岳鹏的学生(sheng)张晓天写的入户观察记录，她(ta)说，她(ta)不怕咯痰窒(zhi)息而亡，怕的是遭了罪人(ren)没(mei)死成，等死也让她(ta)备受煎熬。
她(ta)不愿做(zuo)CT，觉得太折腾，好坏结果(guo)都一样；尽管输血(xue)或许有(you)助于减轻(qing)乏力和出(chu)虚汗的症状，她(ta)也坚决(jue)不要，“她(ta)说不想拉长整体的生(sheng)命时间”。张晓天在记录中表示，她(ta)为(wei)了避免痛苦(ku)和延长生(sheng)命，拒绝检查和一些治疗手段已经成为(wei)常态。王(wang)明辉回忆说，每次来门诊，她(ta)都是挑在周末中午，“她(ta)特(te)别不希望儿子因为(wei)她(ta)耽误工作。”
面对母亲的决(jue)绝，路一多是缄默，怕情绪绷不住哭出(chu)来。在事业(ye)单位做(zuo)行政工作的他(ta)，关心更多带着“理智”，光是给她(ta)整理的食谱、注意(yi)事项和用(yong)药对比研究论文就有(you)厚厚一沓，每次参加医生(sheng)讲座，他(ta)常是提问最多的那个人(ren)。但他(ta)始(shi)终没(mei)能找到一丝转机。正(zheng)因此，他(ta)尤其珍惜(xi)陪母亲去看病，“能有(you)这种尽孝的机会我很开(kai)心，但她(ta)觉得她(ta)是我的负担。”
为(wei)了减少梁立的顾虑，7月12日，蒲黄榆社区(qu)卫生(sheng)服务(wu)中心医务(wu)社工吴玲玲上(shang)门给她(ta)做(zuo)了生(sheng)前预嘱，再次明确了她(ta)在生(sheng)命末期、昏迷等状态下，输血(xue)、胃食管等治疗措施统统不要。
吴玲玲记得，签完字，梁立一下舒(shu)了口气，心情好了不少。当时路一是工作中途(tu)赶(gan)回来见证的，她(ta)一见儿子，眼睛“嘣一下”就亮了。之后提起儿子像开(kai)了话匣，嗓门高了不少。她(ta)也乐于分享对孙子的教育方法，好几(ji)次她(ta)都提到，之前孙子买的小鸡长大了，在笼子里伸不开(kai)翅(chi)膀，她(ta)决(jue)定拿去送(song)人(ren)。
她(ta)开(kai)导他(ta)说，小鸡在笼子里很痛苦(ku)，如果(guo)真的爱它，就给它自由。
梁立48岁时的照片(pian)。
心门
1955年，梁立出(chu)生(sheng)在一个教师(shi)家庭，作为(wei)家中长女，她(ta)自小帮忙(mang)照料(liao)3个弟妹。“她(ta)觉得她(ta)出(chu)生(sheng)是带着责任来的”，路一说，母亲有(you)个习惯，好东西不会先留给自己(ji)，买个包给她(ta)都能给放坏了。
“她(ta)对自己(ji)特(te)别抠(kou)”，他(ta)说，家里的全(quan)自动洗衣机，她(ta)改成了“半自动”，衣服洗到一半，先按暂停把排(pai)水管抽出(chu)来，拿个大盆接水拖地；为(wei)了拼团下单，洋葱一买十斤，“永(yong)远先吃坏的，吃完坏的，好的也坏了。”
但对父母，她(ta)尤其舍得付出(chu)。路一说，姥姥、姥爷平日看病、做(zuo)白(bai)内障，腰(yao)椎手术，都是她(ta)一手操(cao)办。即便她(ta)查出(chu)癌症复发，每周至(zhi)少仍(reng)坚持(chi)去一趟(tang)姥姥家，赶(gan)头(tou)班公车从南(nan)二环到西四环，做(zuo)好卫生(sheng)、午饭(fan)才回来。
路一觉得，姥姥也最看重母亲，但姥姥属于刀子嘴豆腐心，“老(lao)说我妈这不是、那不是。”他(ta)怨过母亲，都生(sheng)病了干嘛这么拼，明明有(you)其他(ta)弟妹，“她(ta)说她(ta)做(zuo)好该做(zuo)的，别人(ren)的事她(ta)不管。”
梁立与父母。
据梁立的入户观察记录，临终前不久(jiu)，她(ta)仍(reng)幻想她(ta)的肾能与患有(you)尿毒症的三妹配型成功，这样三妹就有(you)更多精力照顾母亲，那也算她(ta)为(wei)母亲继续尽孝了。
在吴玲玲看来，被依赖，一直支撑着梁立的自我认(ren)同，可当她(ta)“自己(ji)都立不住，当大家想去扶她(ta)，她(ta)就会有(you)一种自卑，（觉得）我不再被人(ren)需要了。”
姥姥、路一和梁立。
为(wei)此，岳鹏邀请她(ta)等9月开(kai)学，给医学生(sheng)上(shang)一节分享课，聊(liao)聊(liao)她(ta)是如何下定决(jue)心捐遗体的。她(ta)一听，按捺不住地期待问道，“我能（活）到那时候吗？”岳鹏让她(ta)先“备课”：梳(shu)理一个她(ta)人(ren)生(sheng)过往的时光相册。
吴玲玲说，相册的核心意(yi)义在于，“让她(ta)去回忆，去打开(kai)心门”，类似安宁疗护中的“尊严疗法”，与她(ta)一起挑选照片(pian)时，吴玲玲也会问她(ta)：觉得自己(ji)这辈子最成功的人(ren)生(sheng)角色是什么？毫无疑(yi)问，她(ta)的第一个答案是老(lao)师(shi)。
梁立和她(ta)的学生(sheng)。
1974年12月，从师(shi)范学校毕业(ye)的梁立刚过完18岁生(sheng)日，就独当一面教起中学数学。在街上(shang)，家长不敢相信她(ta)是孩子的班主任；去生(sheng)产队劳动时，队长总是找不到站在学生(sheng)中的她(ta)。
但没(mei)多久(jiu)，她(ta)就评上(shang)了先进教师(shi)。她(ta)在日记中写到，过往平坦顺利(li)的学生(sheng)生(sheng)活，使她(ta)历(li)来有(you)着强烈的自信，“我要想办到的事，就一定去努力办到。”她(ta)有(you)一名(ming)入选大国工匠的学生(sheng)，得知她(ta)癌症复发后，还特(te)意(yi)带她(ta)去航天部科研楼参观。
梁立的工作照。
当然，梁立的自信也曾“破碎”过。她(ta)在日记中写到，1977年恢复高考后，她(ta)申(shen)请暂辞工作复习被拒。于是她(ta)主动挑起中考班重担，想着只要工作突出(chu)，校领导会答应(ying)她(ta)的要求。一晃三年，双方最终达成妥协(xie)，她(ta)调到地理组补缺(que)。
结果(guo)考前一个半月，数学组一位老(lao)教师(shi)突然住院，她(ta)又被叫了回去。她(ta)只好白(bai)天教课，晚上(shang)复习，人(ren)熬得面黄肌瘦，学生(sheng)中考时，她(ta)去高考。那年录取分数线327分，她(ta)303分，“24分之遥……我对上(shang)大学彻底失望了。”
梁立的工作日记。
她(ta)在日记中回忆，等到她(ta)33岁，校领导在上(shang)级文件指示下，对他(ta)们这批被遗忘的中年骨干教师(shi)进修放了绿(lu)灯。这次，她(ta)以(yi)全(quan)校第一的成绩被中文班录取。但出(chu)分那晚，她(ta)闭眼躺在床上(shang)，眼泪止不住地流，她(ta)问自己(ji)，为(wei)什么现在才“行”，“在我的终身(shen)遗憾中又包含着多少历(li)史的遗憾呢?”
但她(ta)还是选择赶(gan)上(shang)这趟(tang)末班车。时光相册中，她(ta)选了一张班级合照，照片(pian)中的她(ta)穿着白(bai)衬衫，留一头(tou)干练的短发，恬然笑(xiao)着。彼时，她(ta)还得兼顾工作和家庭，常常忙(mang)到把路一带去办公室照看。
吴玲玲记得，后期梁立瘦得脸颊(jia)凹陷(xian)，但那双手依旧厚实，“摸(mo)起来挺像她(ta)性格，感觉很坚毅。”而比起教师(shi)，她(ta)觉得这辈子更重要的角色是：成为(wei)母亲。
路一回忆，小时候，母亲每晚都给他(ta)讲故事听，直到他(ta)睡着。上(shang)学时他(ta)喜欢(huan)打球，父亲不让，“（他(ta)说）有(you)时间就得学习”。他(ta)家院里有(you)个球架，作业(ye)写到一半，他(ta)的心跟着球声(sheng)飘出(chu)去了，母亲总能看出(chu)来，“她(ta)就说，去玩，该去玩就玩。”
梁立和小时候的路一。
夫妻(qi)俩没(mei)少因为(wei)教育分歧吵架，路一记得父亲的严苛(ke)，但他(ta)“是以(yi)事业(ye)为(wei)重的人(ren)，对家庭关心很少”。母亲为(wei)了有(you)更多时间陪他(ta)，结束了17年的教书生(sheng)涯，换(huan)去街道办上(shang)班。一直到他(ta)上(shang)高中，她(ta)几(ji)乎每天从单位打饭(fan)给他(ta)吃，从不嫌来回折腾。
那时，她(ta)给18岁的儿子写过封信，她(ta)记得他(ta)出(chu)生(sheng)时，还是个49cm、3050g的“小红耗(hao)子”，第一年不是拉稀就是感冒，而今已是个174cm、70kg的男子汉。
“儿子，18年来，为(wei)了你的成长，妈妈倾注了全(quan)部的感情和心血(xue)，从你会笑(xiao)，会爬，到肺炎好了，不拉稀了，会叫好又会唱歌了，上(shang)学了，……总之，你的每一个微小进步都令(ling)我高兴不已。”
“我不但希望我的生(sheng)命在你身(shen)上(shang)延续，更希望你替我完成我余生(sheng)不能实现的夙(su)愿。”她(ta)在信中写到，为(wei)了他(ta)学有(you)所成，她(ta)愿“牺牲一切而别无所求”。
后来看着他(ta)长成大人(ren)了，她(ta)又“有(you)些落寞”。 她(ta)在时光相册中写到，孙子“小豆包”，是那么像小时候的他(ta)，有(you)时喊名(ming)都改不过来，“路一”，这个名(ming)字对她(ta)已入骨入髓，她(ta)这辈子成就的唯一大事，就是把他(ta)养大。
梁立和长大后的路一。
“鬼(gui)脸”
“她(ta)没(mei)有(you)一天是真正(zheng)的放手”，路一说。
在他(ta)眼中，母亲始(shi)终带着教师(shi)的“执念”。他(ta)结婚后，两人(ren)就住同栋楼上(shang)下层，抬头(tou)不见低(di)头(tou)见，他(ta)上(shang)班与同事的相处她(ta)要管；孙子的学习、乃至(zhi)穿衣喝水，她(ta)更是时时挂念，路过他(ta)家总要进门督促(cu)。
这种关心，使得婆媳关系一度(du)僵持(chi)。路一听惯了教导，“她(ta)说啥我就应(ying)着，该怎么做(zuo)我还是怎么做(zuo)。”也因此，他(ta)与母亲之间其实没(mei)少争吵、冷战。
直到她(ta)刚查出(chu)癌症复发那会儿，路一拉着她(ta)的手往前走，上(shang)哪个科室，下一步该做(zuo)什么项目，都是听他(ta)安排(pai)。他(ta)突然觉得，那个包揽一切，特(te)别能扛的母亲，“真的老(lao)了。”
偶尔，她(ta)的理智也会被击垮，上(shang)一秒说命就这样，下一秒又陷(xian)入哀(ai)怨。她(ta)想不通，自己(ji)这辈子行善积德，为(wei)什么还要忍受这种痛苦(ku)。她(ta)觉得自己(ji)像走在沙漠里，头(tou)顶(ding)烈日，面前还有(you)个火(huo)堆烤着，她(ta)快(kuai)被烤干了，却无处可藏。
自她(ta)病情加剧，路一基本(ben)每晚陪她(ta)睡觉，“真是把十年聊(liao)的天都聊(liao)完了”，他(ta)说。母亲向他(ta)袒露了一件深藏多年的心事，他(ta)父亲去世后，她(ta)特(te)别孤(gu)独、害怕，一个人(ren)不敢在家里睡，轮番换(huan)了好多亲戚(qi)家借(jie)住，得有(you)小半年。
张晓天听梁立讲起过丈夫，他(ta)们是中学校友，谈了8年恋爱。她(ta)仍(reng)记得他(ta)们的第一次相遇(yu)、第一次约会，记得他(ta)们在颐和园附近吃过的炒肝(gan)，骑自行车链子半路上(shang)还掉了……至(zhi)于他(ta)们后来为(wei)何分道扬镳，她(ta)没(mei)再讲了。
梁立与丈夫的合照。
梁立在时光相册中记录她(ta)对丈夫的感情。
张晓天在入户记录中表示，其实梁立在临终过程中，期待更多的是心理上(shang)的照护，但她(ta)不想给家人(ren)带去负面情绪，觉得说了也没(mei)用(yong)，只会徒(tu)增负担。相比下，她(ta)更喜欢(huan)和安宁团队的人(ren)聊(liao)，有(you)时一下午聊(liao)下来，“她(ta)说聊(liao)天让自己(ji)的病都好了4分。”
吴玲玲回忆，最后几(ji)次入户观察与梁立聊(liao)天时，“她(ta)愿意(yi)去聊(liao)一些情感了。”她(ta)恐惧死、对与儿媳妇难以(yi)缓和的关系感到无奈；原本(ben)她(ta)还想自学英语教孙子，“她(ta)不在了以(yi)后，他(ta)给谁（带）她(ta)都不放心。”
“那种不甘心、委屈或者遗憾都会出(chu)来”，吴玲玲说，聊(liao)这些不是为(wei)了解决(jue)什么，她(ta)也无力解决(jue)，“给她(ta)一个（感到）安全(quan)的空(kong)间去表达就好了。”
张晓天在帮梁立整理时光相册。
可当她(ta)开(kai)始(shi)谵(zhan)妄(wang)，这些隔阂已难以(yi)沟(gou)通。最终，梁立的时光相册没(mei)有(you)做(zuo)完，她(ta)没(mei)来得及挑选照片(pian)。
吴玲玲解释说，多数患者在临终阶段，尤其去世前一两周，经常会出(chu)现幻觉、幻听，有(you)的人(ren)母亲离世很久(jiu)了，会一直喊“妈妈”。而梁立的幻觉，基本(ben)透着压抑、不安。
据2022年7月26日的入户观察，她(ta)反复表达着无力感。吴玲玲推测，可能是保(bao)姆翻(fan)箱倒柜找杯子的举动让她(ta)反感：她(ta)不希望自己(ji)的家被一个外人(ren)翻(fan)腾。连着几(ji)晚，她(ta)“看”到保(bao)姆藏在阴影中，操(cao)纵着提线木偶来害她(ta)；她(ta)怀疑(yi)保(bao)姆偷(tou)她(ta)尿不湿，要谋夺她(ta)的财(cai)产，为(wei)此还报了警。
还有(you)次，她(ta)指着客厅角落，说有(you)张黄色的鬼(gui)脸一直在笑(xiao)。吴玲玲走过去发现，那是她(ta)当志愿者时的黄色背包——之前她(ta)也和路一说过鬼(gui)脸的事，但他(ta)有(you)些不耐(nai)烦，反复说着“没(mei)有(you)啊”，她(ta)没(mei)再吭声(sheng)，“他(ta)照顾我压力已经很大了，他(ta)也在挺着，所以(yi)他(ta)说话我也不敢反驳。”
张晓天则在入户观察记录中写到，母子有(you)时并不理解彼此的心意(yi)。有(you)次路一见天气正(zheng)好，想带她(ta)下楼转转，她(ta)走到门口照了下镜子，说什么也不去了，他(ta)说“她(ta)就是这么拧”；她(ta)反感用(yong)钱(qian)来表达孝顺，路一则觉得再不花就没(mei)机会了，“归根结底就是因为(wei)不了解对方的期望。”
那时的路一也很焦虑。母亲夜(ye)里总听到孙子在哭，让他(ta)下楼去哄一哄，两人(ren)免不了因此掰扯。但吴玲玲让他(ta)“演”一下，下楼溜一圈再上(shang)来安抚她(ta)，“要做(zuo)的并不是跟她(ta)去争辩，而是进入到她(ta)的世界，跟她(ta)同一个视(shi)角去看，去问她(ta)什么感受。”
但慢慢地，路一越觉心力交瘁(cui)，他(ta)说每晚面对母亲种种荒诞的要求，感觉实在敷(fu)衍不下去了，“我会不会撑不住？如果(guo)我撑不住我们家孩子怎么办？”
吴玲玲回忆，面对外表、言行因病情日渐陌生(sheng)的母亲，“他(ta)（路一）觉得梁阿姨已经不像她(ta)的妈妈了，她(ta)虽然没(mei)有(you)死，但是他(ta)的妈妈已经死了。”这期间，吴玲玲常会给他(ta)打“预防针”，提前向他(ta)告知梁立临终前可能出(chu)现的精神状态，“更重要的，是陪伴、听他(ta)倾诉。”
“其实我心里特(te)别恨(hen)她(ta)，不知道爱惜(xi)自己(ji)，太要强了，她(ta)是家族里第一个得癌症的。”后期路一对母亲的情感尤其矛盾，他(ta)珍惜(xi)陪她(ta)的一分一秒，又希望时间能快(kuai)一点，早点从这种“表面和平、内心痛苦(ku)”的关系中挣脱出(chu)来。
是否住院，最终成了母子间最大的分歧。路一对母亲的病痛已束手无策，但她(ta)坚持(chi)居家。安宁疗护团队梳(shu)理后发现，梁立对医院很没(mei)安全(quan)感，怕去了后做(zuo)不了主，被动接受检查、吃药；她(ta)还担心那儿睡得不好，且没(mei)家属陪同的话，可能上(shang)厕所都成问题。
2022年8月9日，她(ta)已神志不清，前言不搭后语，但仍(reng)笃定地告诉张晓天，她(ta)不住院，“我能挺过这阵”。她(ta)似乎很清楚，一旦住院，就再也回不了家，“也看不到小豆包和儿子了。”
2008年奥运会时的梁立和路一。
晚风
两天后，路一去海淀医院给母亲排(pai)了号。
他(ta)回忆说，母亲的生(sheng)命肉眼可见般(ban)、一天下一个台阶衰退着。尤其因为(wei)胸水憋喘只能坐(zuo)着，但无力支撑的她(ta)东倒西歪，有(you)时直接从床上(shang)掉下来，磕得满身(shen)淤青。
“我最担心的是，后边她(ta)如果(guo)癌痛，我没(mei)有(you)药可以(yi)给她(ta)打……那会儿医院床位特(te)别紧张，如果(guo)我们错过了就晚了。”他(ta)说。
一周多后等到床位了，能做(zuo)的缓解措施已非常有(you)限。路一和医生(sheng)商量后决(jue)定给她(ta)打一针镇定，“让她(ta)能安稳(wen)地睡个觉。”那晚她(ta)的血(xue)氧很低(di)，他(ta)隐有(you)预感，母亲可能挺不过了。
等醒来，她(ta)失语了，干张着嘴。“她(ta)特(te)别恐惧，她(ta)知道她(ta)到头(tou)了。”他(ta)问她(ta)是不是想喝水，她(ta)点点头(tou)，但水送(song)到嘴边，她(ta)就是咽不下去。他(ta)让医生(sheng)再把镇定打上(shang)，被告知那一分钟人(ren)可能就不行了，他(ta)没(mei)有(you)动摇，“我不想让她(ta)再这样拖着。”
当时，医生(sheng)问梁立，是不是还想像那样睡一觉，“我妈肯定都明白(bai)，闭着眼点点头(tou)。”他(ta)照她(ta)生(sheng)前预嘱，放起《革命人(ren)永(yong)远是年轻(qing)》，并给她(ta)戴上(shang)她(ta)做(zuo)志愿者时的红色棒球帽——上(shang)面印(yin)着“Liang li”，两边有(you)荧光条(tiao)，她(ta)想着戴上(shang)后，儿子以(yi)后能在人(ren)群中找到她(ta)。
歌声(sheng)中，他(ta)把母亲搂在臂弯，看着她(ta)再次安详(xiang)睡着，“其实还挺欣慰的，她(ta)最后没(mei)遭太大罪。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(guo)就是这样。”
临走前，路一为(wei)梁立戴上(shang)了她(ta)做(zuo)志愿者时的红色棒球帽。
梁立没(mei)能赶(gan)上(shang)的那节分享课，路一替她(ta)去上(shang)了。当时，岳鹏还带上(shang)时光相册，跟学生(sheng)一起找到长青园刻着遗体捐献者的纪念碑，让每个人(ren)上(shang)前触摸(mo)了下她(ta)的名(ming)字，再一边翻(fan)相册一边讲她(ta)的故事，“她(ta)在另外一种层面上(shang)是我们的老(lao)师(shi)，而且这个老(lao)师(shi)大概率是不朽的。”
那本(ben)相册，路一坚持(chi)留在了岳鹏手里——母亲嘱托过他(ta)，这是她(ta)的作业(ye)，也是她(ta)的备课本(ben)。他(ta)并不为(wei)此遗憾，“我妈就活在我身(shen)体里，没(mei)有(you)任何人(ren)可以(yi)把她(ta)拿走。”
其实母亲离开(kai)后，他(ta)一度(du)觉得生(sheng)活成了一片(pian)灰色。他(ta)是很“爱玩”的人(ren)，旅游、摄影，收藏……后来都提不起兴趣了；微信里，他(ta)还留着她(ta)的语音(yin)，基本(ben)是对他(ta)和小豆包的各种唠叨，以(yi)前他(ta)懒得一一点开(kai)，现在舍不得听，也怕听多了陷(xian)进去。
但岳鹏告诉他(ta)，他(ta)其实不用(yong)去压抑，“可以(yi)跟想妈妈的自己(ji)多待一会儿”；给自己(ji)做(zuo)顿饭(fan)、约朋友见个面，只要今天比昨天多做(zuo)一件让自己(ji)开(kai)心点的事就行。
岳鹏形容说，哀(ai)伤犹如一口深井，掉下去了也不用(yong)急着走出(chu)来，每天往井口走一点就好。即使有(you)一天又落回到井底，也摔不死，还可以(yi)在坑里歇会儿，“我们会在这边等着你、陪着你。”
吴玲玲给路一做(zuo)过哀(ai)伤辅(fu)导。她(ta)点了梁立用(yong)过的香(xiang)氛蜡烛，帮他(ta)按摩下了手，她(ta)说这双手曾经每晚拉着母亲，擦掉母亲的眼泪，已经承受了很多，辛苦(ku)了，“让他(ta)重新跟自己(ji)做(zuo)一个链接。”
那时，路一感觉像吹过了母亲曾经吹过的晚风。回想安宁疗护团队一直以(yi)来的陪伴，死亡“并不是说眼前都是一片(pian)迷雾”。
年轻(qing)时的梁立。
“忘了我妈的教导和嘱托，她(ta)才是真的走了。”如今提及母亲的离去，路一的语气透着平静。有(you)时路一会告诉小豆包，奶奶住在100层楼高的地方看着他(ta)呢，他(ta)表现好的话，奶奶也会高兴。
他(ta)想过，要是她(ta)还在，按她(ta)给自己(ji)写信的习惯，18岁一封、30岁一封，去年40岁应(ying)该也会写。爱在他(ta)家从来都说不出(chu)口，太肉麻了。只有(you)一次例外，给她(ta)办住院挂号那次，她(ta)让他(ta)带齐资料(liao)，最后说了句(ju)“妈妈永(yong)远爱你”，但因为(wei)糊涂了，微信都发错给他(ta)叔叔了。“等于我妈最后也没(mei)直接跟我说过爱”，他(ta)笑(xiao)着说。
但其实她(ta)早在复发不久(jiu)就写了最后一封信，有(you)天他(ta)整理遗物，在抽屉底发现压着的一张纸，那是他(ta)给她(ta)整理的抗癌材料(liao)，她(ta)在边角处写到，再活一次，可能还是逃不过命运，“我很坦然，笑(xiao)对人(ren)生(sheng)，因为(wei)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(pai)。”
这些话，他(ta)从没(mei)听她(ta)讲过，他(ta)知道是母亲是想通过这个方式(shi)，“让我放下。”
梁立给路一的最后一封“信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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