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(kao)结束，夏至已至。树荫蝉鸣中，无数骑单车的少年(nian)正驶向一片金色(se)森林。林中当然不只两条路。他们(men)停车远望，仿(fang)佛来到博尔赫斯(si)笔下的“小径分叉的花园”，其(qi)中交织(zhi)着堂吉诃德(de)的行动精神、少年(nian)维(wei)特的爱(ai)情烦恼，当然，还有浮士德(de)的知识追求。
然而，当远远望见知识大(da)厦在密林深(shen)处的模糊轮(lun)廓时，他们(men)顿感惶惑：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似乎(hu)并非固(gu)体建造，时时刻(ke)刻(ke)都在变换(huan)形态。这(zhe)一令人不解的奇观，在最近的两个网络话题(ti)中充分展现——一个是关于网红卖课何以火爆的讨论，一个是关于斯(si)坦(tan)福博士拟任(ren)乡镇(zhen)公务员的热议。前一话题(ti)中，形形色(se)色(se)的“网红课程”粗劣而畅销，知识呈现出一种俯拾可得的庸俗(su)面(mian)貌；而在后一话题(ti)中，许多人对名校博士“大(da)材小用”表示不解，知识又被罩上了一圈超凡脱俗(su)的神圣光环(huan)。两相对比(bi)便见诡异：我(wo)们(men)似乎(hu)在一边亵渎知识、一边崇拜知识。
于是问题(ti)来了：在互联网浪潮中，知识为何表现出“可远观亦可亵玩”的双重属性(xing)？套用康(kang)德(de)的惯用句式(shi)来说就(jiu)是：这(zhe)种具有内在矛盾的知识形态是如何可能的？
这(zhe)类问题(ti)的答案(an)往往简洁而复杂。技术变革带(dai)来的移动传播(bo)方式(shi)，让我(wo)们(men)得以将系(xi)统知识分割得越来越碎，从(cong)而将它们(men)以小件打包的形式(shi)从(cong)象牙塔中分送各家。如同一切技术变革，这(zhe)当然有利(li)有弊，但(dan)从(cong)长远来看，弊端一定会被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(shi)逐渐消(xiao)弭。问题(ti)在于当下：碎片化的传播(bo)与接受方式(shi)，无疑正在让知识变得日益廉价、庸俗(su)甚至虚假，以至于许多人误以为那些打着知识付费旗号、毒素多于营养的“网红课程”便是知识本(ben)身。在人类历史上，这(zhe)或许是知识被肢解并被曲解得最严重的一次。
我(wo)们(men)都能感受到，互联网与图书馆之间正在上演一场惨烈的战争。身处这(zhe)段拉锯战中，茫然无措(cuo)自是不可避(bi)免。但(dan)从(cong)整个文明史的角度来看，我(wo)们(men)肩负着一项跨时代的任(ren)务——将系(xi)统知识从(cong)地上转移到“云”上，将严肃阅读从(cong)过去传递到未来。这(zhe)意味(wei)着无论知识传播(bo)者还是接受者，都要(yao)有抗拒碎片化的精神自觉。这(zhe)一过程当然异常艰难，或许比(bi)古人从(cong)竹简时代跨越到纸质时代还要(yao)艰难百倍。而正因(yin)其(qi)艰难，坚守传统者与开辟新路者同样可敬。
除了抗拒碎片化，我(wo)们(men)还有必要(yao)继续探讨关于知识的时代定义，以免这(zhe)个概念变得过于玄虚和(he)宽泛。从(cong)孔子到王阳明，从(cong)柏(bai)拉图到康(kang)德(de)，知识曾有过千百种定义；而在未来的文明史中，其(qi)定义必然更加丰富而多歧。我(wo)们(men)所要(yao)做的则是找到适合这(zhe)个过渡期的时代定义。它当然不必像哲学家们(men)规定的那样严苛，排斥一切感官经验；但(dan)也不应如卖课网红宣传的那样庸俗(su)，将破碎甚至虚假的内容僭称知识。它应该(gai)成(cheng)为技术变革的润滑(hua)剂，成(cheng)为惶惑受众的定心丸，成(cheng)为矗立(li)在地上与“云”间的太(tai)空电梯(ti)。在这(zhe)一共识下，我(wo)们(men)将轻易辨别网红兜售(shou)的虚假知识，更加尊重博士下乡的实践知识。如此(ci)，知识本(ben)身也将打破“可远观亦可亵玩”的魔(mo)咒(zhou)，变得既接地气(qi)又带(dai)光环(huan)，既易传播(bo)又不破碎，在新媒(mei)介的浪潮中仍(reng)然本(ben)性(xing)无损、气(qi)度超然。
最后不妨再来看看森林中的那些少年(nian)。他们(men)分别沿着幽深(shen)或敞亮、崎岖或平坦(tan)的小径走向知识大(da)厦，越靠近便越惊奇：那座变幻不定的建筑逐渐清晰而稳定，每扇(shan)窗中都散发着柔(rou)和(he)悦目的光芒(mang)。远远望去，它仿(fang)佛一台小小的笔记本(ben)电脑；走近仰(yang)观，它竟是一座高耸入“云”的图书馆。这(zhe)时他们(men)明白，隔着技术鸿沟的两个时代终于在此(ci)融合，眼前的建筑正是人类达到的精神巅峰。
于是，他们(men)小心翼翼地走到各自的阅读区，在知识的光芒(mang)中自由沐浴……
谢杨(yang)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