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式恐怖透心凉 | 编辑部聊天室,电影,故事,灯笼

“中式恐怖”是什么样的？一双绣花鞋？大红灯笼高高挂？还是单(dan)元楼梯间的煤球堆和红对联？

最近在读《李安访谈录》，我注意到他(ta)对中式大团圆的理解：大团圆是虚假的，内里其实非常悲哀和感伤，因为每个人都为大团圆付出了代价。这(zhe)点出了李安故(gu)事悲喜交加的情感内核，也(ye)间接回应(ying)了中国缺少悲剧传统、热爱庸俗大团圆的说法。

中式恐怖根(gen)植于大团圆的情感吗？澎湃思想(xiang)市场的一篇文章指出，中式恐怖作为一种游戏风格，几乎总在重复冥婚、纸人和绣花鞋等元素。与美式恐怖不同的是，玩家并非处于完全陌生的空间或秩序崩坏的荒野，而是在一个充满熟悉之物(wu)的复古空间，甚至(zhi)就是玩家童年生涯的一段(duan)拟象(xiang)。单(dan)元楼的楼道(dao)、厂区(qu)的大门、医院和学校都可(ke)能是恐怖的场景。

以电影里看，港片更擅于把握(wo)中式恐怖的要领。像是《双瞳(tong)》（2002）里建筑在居民楼里的道(dao)观，壮观而诡异；《时来运转(zhuan)》（1985）里父(fu)债子偿的逻辑驱使着阴(yin)差故(gu)事的发(fa)展；《灵气(qi)逼人》（1984）被男子抛弃后自杀的女鬼会身着红衣红鞋附(fu)身。无法摆脱的历史记忆也(ye)是中式恐怖的要素之一，比如《鬼吹灯》系列就是黄皮(pi)子大仙、蛊咒(zhou)传说与知青(qing)下乡的革命往事混(hun)合。

婚丧嫁娶，中式恐怖基(ji)本元素

徐鲁青(qing)：我们湖南(nan)那边最经典的中式恐怖就是下蛊和赶尸。中式恐怖跟当地习俗、民间传统有关系，鬼神传说更盛的地方，似乎中式恐怖片流传度更广一些，特别是像中国香港地区(qu)和闽南(nan)地区(qu)，往往会结合婚嫁、鬼神、死亡等元素。

现在很(hen)多中式恐怖的游戏都跟冥婚有关。那些冥婚仪式的步(bu)骤与阳间喜庆的正常婚礼设置相同，但(dan)是摆件、氛围上的细节差异就是恐惧(ju)的来源，冥婚代表的中式恐怖更像一种细思极恐的恐惧(ju)，而不是非常猛(meng)烈、突然(ran)的一种恐惧(ju)冲(chong)击。

林子人：刚才鲁青(qing)说到，“婚丧嫁娶”都属于中式恐怖的元素之一，为什么婚礼也(ye)会给人恐怖的感觉(jue)？张艺谋的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就是中式恐怖典范之作。电影从一场婚事开始，巩(gong)俐饰演的电影女主角叫颂莲，由于家道(dao)中落，她只读了半年的大学就被母亲送(song)到了陈家大院当四姨太，故(gu)事就围绕着颂莲进入陈家大院后和大太太、二太太、三太太之间的周旋斗争展开。

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电影剧照 图片来源：豆瓣

这(zhe)部(bu)影片中，张艺谋运用视(shi)觉(jue)表达隐喻的能力非常强悍，难怪(guai)这(zhe)部(bu)电影能够成为中国影史乃至(zhi)世(shi)界影史上的一部(bu)经典作品。整部(bu)电影自始至(zhi)终其实都没(mei)有给名义上的男主角——也(ye)就是“陈老爷”——正面特写镜(jing)头(tou)，导演刻意地模糊了家庭(ting)中男主人的形象(xiang)，以此作为家国同构的中国社会中权力结构上位者的隐喻。男主角作为这(zhe)个结构当中唯一掌握(wo)权力的人，或明或暗地决定了这(zhe)个故(gu)事里所(suo)有下位者的命运，也(ye)就是四位太太的命运。

这(zhe)部(bu)影片非常直观地展示了一个鲜活且有些反叛精神的女孩子，是如何很(hen)轻易地被权力结构所(suo)吸收和异化的。在电影的开头(tou)，颂莲是不情不愿地来到陈家大院的，为了表达自己的反抗精神，她甚至(zhi)刻意避开了来接亲的花轿(jiao)，自己穿着学生服(fu)走到陈家，管家表现得非常诧异。但(dan)是当她走进属于自己的院落，发(fa)现有一个小侍女态度很(hen)不恭(gong)敬(jing)，甚至(zhi)有些敌意，她立刻拿出了陈家四姨太的架(jia)子指使小侍女。她很(hen)快地了解了身为陈家女眷(juan)在这(zhe)里的生存(cun)法则：每天傍晚(wan)，四个太太要站在自己的院子外(wai)，等下人送(song)来一个大红灯笼，这(zhe)个大红灯笼放在你面前，就意味着你今天晚(wan)上会被老爷临(lin)幸，在侍寝前会有下人过来敲脚，你院子中的灯笼就会被点亮(liang)。如果被宠幸就能够获得更好(hao)的待遇，与之相对，如果你犯了错失宠了，这(zhe)个灯笼就会灭掉。被宠幸就有权利点自己想(xiang)吃(chi)的菜，就是这(zhe)一点非常微小的特权，让颂莲不自觉(jue)地加入了这(zhe)个争宠的游戏，直到她让别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看到电影后半段(duan)的时候，每次电影里面响起敲脚锤(chui)子的沙沙声，我都觉(jue)得不寒而栗(li)。

中式恐怖的精髓(sui)在于它的循环性，即无休无止(zhi)，周而反复。在电影的结尾，颂莲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间接地导致了两(liang)个女人的死亡，所(suo)以在目睹三姨太被陈家下人杀掉后，她就疯了。电影的最后一幕(mu)，花轿(jiao)又抬进了一位新的姨太——五姨太，这(zhe)个时候，颂莲穿着她刚来陈家大院时穿的学生服(fu)，在这(zhe)个新姨太的院子外(wai)面非常茫然(ran)地走来走去，电影结束。

这(zhe)部(bu)影片拍摄于1991年，讲述的是上世(shi)纪初的故(gu)事，而作为2024年观看这(zhe)部(bu)影片的观众，我觉(jue)得最可(ke)怕的地方就在于：我不认为这(zhe)是一个仅仅发(fa)生在过去的故(gu)事。这(zhe)个故(gu)事中展现的权力结构其实一直存(cun)在着，不然(ran)《甄嬛传》就不会成为我们这(zhe)个时代的神剧，我们也(ye)不会总在职场剧中发(fa)现宫斗剧的影子。坚(jian)不可(ke)摧的等级制权力结构，结构中下位者的牺(xi)牲和奉献以及(ji)上位者的肆(si)意妄为，这(zhe)些恐怖元素一直有着非常强大的社会心理基(ji)础，以至(zhi)于我们难以想(xiang)象(xiang)和构建一种真(zhen)正平等的、属于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模式。

董子琪：你刚才提到的循环往复这(zhe)一点特别有意思。鲁迅在《女吊》写到，女鬼有个特别不好(hao)的品性——讨替代，不论(lun)是受了多少委屈的溺死鬼、吊死鬼，它们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找到下一个受害者，所(suo)以它们品性非常差，道(dao)德(de)品质不高。很(hen)多香港电影也(ye)遵循了这(zhe)种模式，80年代，叶倩文、周润发(fa)有一个电影叫《灵气(qi)逼人》，叶倩文饰演的是一个女学生，她住到一个公寓里，被一个女鬼找替代，而这(zhe)个女鬼是始乱终弃的受害者。

《灵气(qi)逼人》电影剧照

尹清露：大概在前两(liang)年，中国台湾地区(qu)有一个非常出圈(quan)的恐怖游戏《还愿》，那个公司(si)的另(ling)外(wai)一个游戏《返校》也(ye)很(hen)出名。子人刚刚提到权力结构，我看了《还愿》的实况录影后发(fa)现，这(zhe)个游戏讲的也(ye)是权力的问题，只不过语境是一个当代故(gu)事。这(zhe)个游戏讲述的是80年代台湾地区(qu)的一个普通家庭(ting)，作家爸爸跟歌星妈妈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可(ke)爱的小女孩，但(dan)伴随着家道(dao)中落，爸爸只能将自己的一腔期望寄托在自己女儿身上，有一点望女成凤(feng)的感觉(jue)，给人非常东亚性的压(ya)抑感。

整个故(gu)事讲的就是这(zhe)个父(fu)亲怎样间接地逼死了自己的女儿，其中有很(hen)多邪教(jiao)民俗的成分：首先这(zhe)个小女孩一直有心理问题，同时还有哮喘、胸闷的症状，其实她胸闷是因为父(fu)母关系不好(hao)，经常吵架(jia)，但(dan)是她爸就认为这(zhe)是邪灵附(fu)体，所(suo)以找了一个坑蒙拐骗的邪教(jiao)帮女儿治病(bing)，并渐渐走火入魔。中间还发(fa)生了很(hen)多事情，比如小女孩为了不让自己的父(fu)母吵架(jia)，自己主动地参加文艺汇(hui)演或到公开的电视(shi)节目表演，但(dan)内心是非常不情愿的。

这(zhe)个游戏里还涉及(ji)“风水迷信”，最恐怖的地方是整个家庭(ting)压(ya)抑的空间结构：在走廊上需要拐两(liang)个弯(wan)才能到小女孩的房间，而且房间里是没(mei)有窗户的，观看实况的时候觉(jue)得特别难受，是幽闭恐惧(ju)症人士要晕过去的程度。故(gu)事的最后，爸爸听信了邪教(jiao)何老师(shi)的建议(yi)，把女儿泡在厕所(suo)的浴缸里，还放进去一条蛇，用女儿泡蛇酒(jiu)。泡在水里好(hao)几天后，当爸爸再联系那位何老师(shi)时，她的号码(ma)已(yi)经变成空号。我觉(jue)得这(zhe)个游戏很(hen)像婚丧权力结构的一个当代版本，我们在城市里可(ke)能不太能够接触到冥婚之类的事情，但(dan)当代依旧(jiu)存(cun)在的、强烈的父(fu)权压(ya)抑感同样充斥在游戏里面。比如这(zhe)个父(fu)亲会斥责妻子抛头(tou)露面出去唱歌很(hen)丢脸，但(dan)其实他(ta)自己才是那个不工作、整天花很(hen)多钱去买各种邪教(jiao)用品的人。

子琪提到的那篇澎湃思想(xiang)市场的文章，有一个观点我认为说得特别对：在中式恐怖游戏中，我们感受到的恐怖，其实是以前的社会残留下来的幽灵，那些过去没(mei)有办法解决的创伤，化身为幽灵不断地浮现在我们当代社会之中，权力问题亦是如此。只不过在不同的游戏题材中，我们会感受到不同形式的创伤的体现。

董子琪：清露说的游戏让我想(xiang)到电影《万箭穿心》。电影中，主角一家刚搬到新的公寓，公寓阳台面对着很(hen)多条马(ma)路(lu)，一个大师(shi)朋友就来跟她说：你这(zhe)个房子的格局叫做万箭穿心，你可(ke)能今后生活会很(hen)受折磨(mo)。她并不相信，作为一个泼辣、坚(jian)强的武汉女人，她觉(jue)得没(mei)有什么是解决和克服(fu)不了的，但(dan)后来她的儿子因为她的强悍，许多方面的成长都被压(ya)抑和忽(hu)视(shi)了。

不同于日式和美式恐怖，

“诡异感”成为关键

潘文捷：刚才子人讲到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的故(gu)事，如果在看这(zhe)部(bu)电影之前，就有人跟你说这(zhe)个电影讲的是礼教(jiao)如何吃(chi)人的，那这(zhe)个故(gu)事顿时就不恐怖了。真(zhen)正的恐怖是事情突然(ran)变得非常诡异且没(mei)有逻辑，而你完全不知道(dao)为什么会发(fa)生。如果现在电影里出现了一个幽灵，但(dan)这(zhe)部(bu)电影用幽灵的视(shi)角来给你讲述故(gu)事，你就觉(jue)得不恐怖了，或者说，电影的叙述者告诉你这(zhe)个幽灵为什么会出来吓人，讲了社会结构的理由，那也(ye)不觉(jue)得它有多可(ke)怕。

我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能够看到真(zhen)正的中式恐怖，比如说网友们有的时候会说“不知道(dao)什么时候，突然(ran)发(fa)现自己的弟弟变成了那种最普通的男人”，或者是“认识的人不知道(dao)什么时候突然(ran)烂掉了”，再或者是520当天男朋友一天都假装没(mei)有睡(shui)醒或是给你发(fa)了一个五块二毛钱的红包，那个瞬间突然(ran)意识到他(ta)其实是那样的人。

中式恐怖究竟哪里与美式恐怖、日式恐怖不一样呢(ne)？我之前采访过一位研究推理的作家，她认为，西方人或西方社会在开展推理悬疑故(gu)事的时候讲究的是故(gu)事逻辑，好(hao)像有一个理性的侦探把整件事情有逻辑地盘出来。但(dan)是中国人喜欢的是站在事件中心去盘人和人之间的关系——我想(xiang)，中式恐怖也(ye)是这(zhe)样的。举(ju)例而言，美国人做恐怖片的时候，通常会有一个怪(guai)兽这(zhe)类的明显的他(ta)者；但(dan)中式恐怖往往是人为造就的一个残忍事实，例如日常生活中朝夕相处的人总是各怀鬼胎，它通常涉及(ji)的是人性的故(gu)事，而不是非人之物(wu)，即使如鬼这(zhe)样的非人之物(wu)，中国恐怖的鬼怪(guai)实际上写的也(ye)是人，这(zhe)些鬼往往是由于过去的哀怨和前世(shi)没(mei)有了结的事情才变成鬼的。

图片来源：视(shi)觉(jue)中国

中式恐怖和日式恐怖还是有很(hen)多共同点的，日常生活中突然(ran)的诡异感也(ye)同样存(cun)在于日式恐怖中。例如日本很(hen)流行的校园怪(guai)谈：学校只有六级台阶，但(dan)是有人走了七(qi)级。就好(hao)像某种东西突然(ran)有一天变得不一样了，那种恐怖是因为融入了人们的常识，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离奇。

董子琪：校园怪(guai)谈让我想(xiang)到中式恐怖中的一个元素——麻将。麻将要坐四边，如果三个人打就会出现诡异的事情，这(zhe)种恐怖也(ye)是融入了人的常识才让人觉(jue)得毛骨悚然(ran)。

徐鲁青(qing)：文捷总结的“诡异感”特别精妙(miao)。被中式恐怖吓到的受众其实能够发(fa)现，这(zhe)里面没(mei)有西方恐怖中常出现的断肢、血浆这(zhe)类非常强烈的视(shi)觉(jue)冲(chong)击元素，也(ye)没(mei)有恶心的变异怪(guai)物(wu)，甚至(zhi)可(ke)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，它更像是平静中渗透出来的恐怖。我之前在B站看到一个视(shi)频，呈现的画面是对门邻居贴了一对福字和春联在空白的白墙上，视(shi)频拍摄者觉(jue)得这(zhe)个画面细思极恐。这(zhe)些原本日常生活中能够看到的东西，以一种不对劲的方式出现时，慢慢琢磨(mo)着琢磨(mo)着背后就感到一股寒气(qi)。

除此之外(wai)，纸人也(ye)是中式恐怖一个非常有特点的符号。很(hen)多中式恐怖片里会出现纸人形象(xiang)，纸人带来的恐怖感并不源于它的攻击性或其他(ta)，而是它看着很(hen)像“人”，但(dan)却没(mei)有表情，言行举(ju)止(zhi)也(ye)都非常平静，仿佛一个空壳，这(zhe)种类人化也(ye)会给人一种恐怖感。

尹清露：我也(ye)认同文捷说的，“诡异”是区(qu)分中式恐怖跟美式恐怖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。其实我看美式恐怖会更多一些，因为它不会造成那么强烈的心灵阴(yin)影，说白了就是并没(mei)有那么恐怖。但(dan)中式恐怖片太恐怖了，以至(zhi)于我不敢看。美式恐怖片看多了就会发(fa)现一些套路(lu)，比如主人公一家住进一座阴(yin)森的大房子，可(ke)能先是孩子看到了鬼但(dan)家长熟视(shi)无睹，到后来鬼出现的频率多了起来，时不时突然(ran)出来吓你一下，到最后就是这(zhe)家人受不了了，叫一个驱魔人来家里驱魔，这(zhe)其中是渐进的逻辑——没(mei)错，我说的就是温(wen)子仁导演拍的“招魂”系列电影。

《招魂》电影剧照 图片来源：豆瓣

这(zhe)类电影的结局一般都是将恶魔驱赶走了，一家人回到日常生活中，它其实是有一个回归的，当观众看到这(zhe)个回归平常的过程就不会觉(jue)得那么恐怖了。所(suo)以在我看来，美式恐怖更像是名为“恐怖”的范式下的一种展演，因为恶魔和怪(guai)物(wu)的形象(xiang)都是已(yi)知的。我偶尔会听一些国外(wai)的金属乐，其实也(ye)会出现死亡、恶魔的形象(xiang)，这(zhe)些形象(xiang)还挺帅的，并不会让我觉(jue)得恐惧(ju)。然(ran)而日式或中式恐怖的一个关键点可(ke)能就是诡异或邪里邪气(qi)，仿佛一种黏腻的、湿答答的感觉(jue)留在心里，没(mei)有办法完全去除。

除此之外(wai)，文捷提到诡异的关键是一个完全超出认知的东西。例如，《午夜凶铃》中最恐怖的镜(jing)头(tou)不是贞子的出现，而是一个人蒙着白布，手指着一个的方向(xiang)，在完全没(mei)有准备的情况下出现了这(zhe)个非常诡异的画面，不知道(dao)为什么会出现那个画面，但(dan)它突然(ran)出现又会让人觉(jue)得意有所(suo)指，肯定是有哪些地方不对劲。另(ling)外(wai)一个诡异画面是《闪灵》电影的中后段(duan)，女主角在逃离Jack的过程中看到一个不可(ke)描述的画面，这(zhe)个画面给我一种突然(ran)超出了电影框(kuang)架(jia)的感觉(jue)，它其实是原著中的一个情节，由于电影篇幅有限所(suo)以只能缩略成一个镜(jing)头(tou)，让人感觉(jue)它不应(ying)该出现在那儿而感到恐怖。

董子琪：电影《闪灵》改编(bian)自斯蒂芬·金的小说，我看过不少斯蒂芬·金的小说都不觉(jue)得恐怖，因为它会为真(zhen)正的恐怖铺排特别多前序内容，例如《宠物(wu)公墓》说的是将死掉的小狗埋起来就能复活，因而人死掉也(ye)能够以同样方式复活，因为有小狗作为铺垫，那种心理上的冲(chong)击会小很(hen)多。

世(shi)纪之交的中式梦核，

是怀旧(jiu)还是恐惧(ju)？

董子琪：学者王德(de)威在分析鬼魅叙事的小说时提到一个观点：当代的鬼魅重返和历史变革有一定关系。我们如今谈的恐怖和一百年前谈的恐怖是不一样的，因为中国经历了社会改革，整个话语体系已(yi)经不一样了。《鬼吹灯》系列电影就很(hen)有意思，它讲述的是知青(qing)到了边疆这(zhe)一边缘地带，发(fa)现当地有很(hen)多僵而不死的东西，也(ye)就是说，光辉还没(mei)有完全能够祛除鬼怪(guai)，僵尸可(ke)能还会突然(ran)复活，黄皮(pi)子大仙还会突然(ran)作怪(guai)，这(zhe)也(ye)造成了诡异感。结合王德(de)威的说法，这(zhe)也(ye)可(ke)以说成是，历史变革中生死迷离的处境，给人一种无家可(ke)归且十分不安的诡秘感。

从这(zhe)里也(ye)想(xiang)谈谈中式梦核（dream core）和城市废墟的探索。梦核相关的帖子通常会描述这(zhe)样一个场景：醒来时发(fa)现回到了2005年，面前是90年代风行的蓝色铝合金玻璃，Windows2000系列的电脑(nao)，以及(ji)桌子摆成一圈(quan)的空荡荡的教(jiao)室，黑板上写着“欢庆2005年元旦(dan)晚(wan)会”。不知道(dao)大家对梦核这(zhe)个现象(xiang)有没(mei)有什么观察？大家觉(jue)得梦核恐怖吗？

尹清露：我经常看到梦核相关的帖子，它本质是一种怀旧(jiu)。我记得梦核最开始应(ying)该是从国外(wai)传过来的，刚开始大家不太能代入，因为最初的梦核更多是美式梦核：80、90年代中产住的独栋楼和草坪，或者是空荡荡的旅馆走廊。后来中式梦核逐渐出现，常见的场景有：小时候姥姥家的家庭(ting)布局和装饰，小时候常去的街口零食店，还有就是班级开春节联欢晚(wan)会……这(zhe)些场景会让我有很(hen)强的感触。

如果中式恐怖大多指的是过去有人死了，那中式梦核就是小时候那个自己死去了，也(ye)正因如此，所(suo)以这(zhe)些地方都很(hen)空旷，仿佛只有你一个人停在原地。看到记忆中的场景时会有一种恍然(ran)如梦的感觉(jue)，好(hao)像小时候的那个自己还留在这(zhe)些地方，但(dan)中间有一种说不清道(dao)不明的断裂。

其实我不觉(jue)得中式梦核很(hen)恐怖，我认为这(zhe)是一种怀念。一部(bu)分人对中式梦核的恐惧(ju)在于小时候有一些创伤没(mei)有解决。例如有网友评论(lun)说班级联欢会的梦核场景很(hen)可(ke)怕，因为ta就是小时候班级开联欢会时坐在角落默默忍耐(nai)一切的那个人。

最开始梦核流行的时候，还有一个被广泛科普概念叫做阈(yu)限空间，它指的是一个过渡(du)的地方和状态，比如机场就是一种阈(yu)限空间。在我的理解中，对于梦核而言，这(zhe)个空间其实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一个中间地带。我看过人类学相关的论(lun)文，其中提到空旷（emptiness）这(zhe)一概念：一些地域的空虚或空旷实际上是战争的后果，家园被摧毁、田地杂草丛生，这(zhe)种“空旷”实际充满了过去人类的历史，因此，此刻的空旷是过去和未来中间的一种状态。

梦核 举(ju)例 来源：b站

林子人：我在网上也(ye)刷到过一些关于中式梦核的帖子，我不是很(hen)确(que)定它背后的意向(xiang)是不是恐怖。相较(jiao)于“中式恐怖”，“中式梦核”好(hao)像更中性一点，一部(bu)分人觉(jue)得它可(ke)怕，一部(bu)分人其实觉(jue)得它很(hen)美好(hao)。我总觉(jue)得中式梦核的一些意象(xiang)并不恐怖，例如老旧(jiu)的居民楼、小时候儿童公园里的游乐设施，又或者是必须穿鞋套进入的计(ji)算机房......我感觉(jue)很(hen)多人是以一种怀旧(jiu)的心情在重温(wen)这(zhe)些过去生活的细节。

我看到的另(ling)外(wai)一种叙事是：梦核呈现出的独属于90年代末、2000年初的画面，其实对于千禧(xi)一代（80后和90后）而言，反而是一个无忧无虑且未来充满希望的年代，所(suo)以他(ta)们怀念的是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，更多的是一种Nostalgia（怀旧(jiu)），而不是恐怖。如果一定要说这(zhe)里面有恐怖的话，那我们恐惧(ju)和逃避的其实是当下，因此有这(zhe)样一种说法：中式梦核是千禧(xi)一代的赛博乌托邦(bang)。

徐鲁青(qing)：我不觉(jue)得中式梦核恐怖，反而觉(jue)得有一种甜腻和伤感的感受，会让我想(xiang)到朴树的《我去2000》。在2000年初这(zhe)个时间点，总是有很(hen)多具有未来感的科技技术(shu)生发(fa)，而中式恐怖则是往更古老、更传统的年代去，意向(xiang)几乎都源自于几千年前的古老习俗。

潘文捷：世(shi)纪之交的中式梦核既甜蜜又恐惧(ju)，我觉(jue)得恐惧(ju)的还有未来。彼时中国经济(ji)迅速发(fa)展，之所(suo)以会形成梦核感，是因为这(zhe)些建筑和空间更新淘汰得特别快，给人一种感觉(jue)：这(zhe)里已(yi)经有一点落后了，但(dan)未来的发(fa)展还会不会持续下去呢(ne)？或者又正如清露所(suo)说，小时候的自己已(yi)经死去了，是不是也(ye)代表着迅速蓬勃发(fa)展的经济(ji)浪潮某种程度上也(ye)已(yi)经消亡了呢(ne)？几十年前的建筑散发(fa)出一种死亡的气(qi)息，这(zhe)就是恐怖的来源。

日本编(bian)剧小中千昭(zhao)在《什么才是真(zhen)正的恐怖》一书中写到：什么是真(zhen)正的恐怖，那就是关于死亡的一切，因为人类最本质恐惧(ju)只有一件事情，就是死亡。因此，不管是幽灵诅咒(zhou)还是血浆怪(guai)兽，他(ta)们就是死亡本身，或者是已(yi)经死亡，或者会导致死亡，由此才触及(ji)人类恐惧(ju)的内核。正如中式梦核，它并不直接带来死亡，但(dan)最起码(ma)有些东西已(yi)经消失了，而且那个消失的东西可(ke)能再也(ye)不会回来，这(zhe)是让我感觉(jue)到有一些恐惧(ju)的。

董子琪：这(zhe)也(ye)解释了我对于废弃游乐园的恐惧(ju)，曾经充满朝气(qi)、充满希望的游乐设施无人使用，卡通熊塑像的身上已(yi)经长满青(qing)苔。
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，本期主持人：董子琪，编(bian)辑：尹清露、黄月，未经界面文化（ID：booksandfun）授权不得转(zhuan)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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