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母亲走了，享年94岁。
她一生务农，一辈子没出过村，只去她儿(er)子工作的(de)县城、省城小(xiao)住过几天。不(bu)过，绝对可(ke)以说，她是(shi)经历过“九(jiu)死一生”的(de)人。
死，是(shi)生者的(de)必经之路。而死期(qi)，永远藏在一个盲(mang)盒里，谁也无法知道。一个人假如能准确知道自己死期(qi)，那(na)该(gai)是(shi)很恐怖的(de)事。
今年五一假期(qi)，母亲突然跌倒(dao)在家门口(kou)。此前，她哪里跌倒(dao)，就从哪里爬起，像未(wei)跌倒(dao)一般。但这一次，状况却急(ji)转直下：她面(mian)色苍白，气喘吁吁，两天没进一粒米(mi)。当医生的(de)堂叔(shu)一把脉，脸色沉重：赶(gan)紧准备打地铺、穿寿衣，这人不(bu)行了。
等我(wo)接到急(ji)电，从几百里外赶(gan)回老家，母亲已平静(jing)了好(hao)多，只是(shi)还在呻吟(yin)。每一声，都(dou)重重叩击着我(wo)们做子女的(de)心。
这已经是(shi)一年内的(de)第二(er)次警报。去年五一前夕，母亲半夜开始胡言乱语，声称村上几个逝(shi)去的(de)先(xian)人要带她过去。姐姐、妹妹、妹夫几十个电话急(ji)令我(wo)回家，见最后一面(mian)。
更早(zao)之前，2009年前后，母亲背(bei)痛(tong)、腿痛(tong)，浑身贴满膏(gao)药(yao)。从县城到省城的(de)大小(xiao)医院，都(dou)看遍了，最终诊断为骨癌晚期(qi)。其间，我(wo)有意抓拍(pai)了好(hao)多照片，想着挑(tiao)一张作为她的(de)遗像。但最后，她神奇地挺了过来。当她带着止痛(tong)药(yao)和一脸笑容(rong)回到村里时，邻居们都(dou)暗(an)暗(an)吃惊。
我(wo)们心里并不(bu)踏实，想想母亲一生不(bu)易，总得(de)有点仪式(shi)感，于是(shi)提前两年给她做八十大寿，“冲冲喜(xi)”。等到她真正80岁时，我(wo)们又正儿(er)八经地办了一次。
依(yi)稀记得(de)更早(zao)之前，母亲在四十来岁时，也生过一场大病，好(hao)像是(shi)腮腺炎，右边脸颊肿痛(tong)，无法吞咽。那(na)应该(gai)是(shi)母亲第一次住院。在雨如瓢泼的(de)台风季，我(wo)坐(zuo)在父亲的(de)自行车(che)后座(zuo)，蹚着水路，赶(gan)往医院。说是(shi)看望母亲，其实是(shi)去大饱口(kou)福——表(biao)哥们送(song)来的(de)馓(san)子、苹果(guo)，最后都(dou)成为了我(wo)的(de)美餐……但母亲活过来了，继续(xu)生龙活虎地奔(ben)走在乡村和田野。
母亲是(shi)怕死的(de)，不(bu)止一次跟我(wo)说过：“现在日子这么好(hao)过，什么都(dou)不(bu)愁，就怕个死。”话一出口(kou)，便觉得(de)不(bu)妥，提醒(xing)我(wo)：“你(ni)不(bu)能在外面(mian)说啊，让人家笑话，这么大年纪，还怕死，哈哈。”
她怕死，更怕无事可(ke)做。即使年已八九(jiu)十，什么也做不(bu)动，还是(shi)每天在家前屋后踉踉跄(qiang)跄(qiang)地“巡查”，指挥女儿(er)们种植些什么。姐姐本来是(shi)专程回家照顾她的(de)，反被步步盯着，烦(fan)不(bu)胜(sheng)烦(fan)。两人几次激(ji)烈“交战”，差点翻脸。
也正是(shi)这样的(de)经历，让我(wo)一直觉得(de)，母亲的(de)生命力是(shi)顽强的(de)。在她五一节跌倒(dao)之后，我(wo)也以为还和以前一样，她最终会挺过来。原本计(ji)划在单位(wei)开完月度例会之后，再回去看她，岂知前一天晚上，妹妹打电话告诉我(wo)，她正准备给老母亲穿寿衣。姐姐也语气焦灼：“妈(ma)妈(ma)要你(ni)回来，她说怕自己熬不(bu)过今晚。”
这是(shi)母亲第一次明(ming)确要求我(wo)回去。以前，她总说“情况就是(shi)这么个情况”，回不(bu)回去都(dou)随我(wo)。
待我(wo)匆忙赶(gan)到家，母亲又有了胃口(kou)，开始要喝饮料，要吃蛋炒(chao)饭(fan)，喝鱼(yu)汤……我(wo)们一一照办，但心里更为紧张，怕这是(shi)回光返照。
第二(er)天早(zao)晨，母亲在半梦半醒(xing)之间，要去客(ke)厅(ting)里坐(zuo)。难受了一夜，她的(de)眼睛(jing)多半时间都(dou)闭着。我(wo)们那(na)送(song)葬时，孝子贤孙披麻戴孝，而曾孙辈须戴红色。妹妹买来白色、红布，姐姐做缝纫活。我(wo)们统计(ji)着亲戚人数，一直呻吟(yin)的(de)老母亲突然睁开眼睛(jing)，说：“还要，做，几个，红帽子啊……”
姐姐和妹妹大笑，笑她亲眼看到我(wo)们在制作为她服丧的(de)孝服，笑她油尽灯(deng)枯还在过问身后事。笑着笑着，姐妹们开始抹眼泪，知道眼前的(de)亲人就要远去，以后没得(de)“妈(ma)妈(ma)”喊了。
母亲困守(shou)在病榻上，从最后一次跌倒(dao)到最终离开人世，苦撑了54天。也许，这是(shi)她另一个版本的(de)“临终交待”：人生，不(bu)是(shi)随时可(ke)以剧终。活着不(bu)容(rong)易，死也没那(na)么容(rong)易。
在她最后的(de)日子里，我(wo)们24小(xiao)时陪伴，看着死神一步步挨近。亲情与医学，彼时都(dou)苍白无力。当一个94岁的(de)生命奔(ben)向(xiang)终点时，她已满身疲惫、伤痛(tong)。我(wo)们心里忐忑(dao)，只能默默祈祷老人家可(ke)以轻松解脱，安然抵达彼岸。
有人说，遗照，其实是(shi)人生的(de)毕业照。21年前的(de)春(chun)节，父亲寿终正寝。如今，母亲又从人世间“毕业”。而我(wo)们，也将再一次告别自己生长的(de)村庄，正如当年高考之后的(de)背(bei)井离乡。只是(shi)这一次是(shi)从家乡正式(shi)“毕业”。以后回去，就是(shi)故乡。
回到工作生活的(de)城市，我(wo)点开老家的(de)摄像头，再看不(bu)到那(na)个熟悉的(de)身影。虽说早(zao)有心理预期(qi)，还是(shi)愣(leng)怔了许久(jiu)。“头七”那(na)天，在母亲离世的(de)20点26分，我(wo)将摄像头的(de)画面(mian)截屏数张，在朋(peng)友圈里敲(qiao)下两行感悟(wu)：老宅(zhai)，在云端，从此空空荡荡；乡情，在心里，依(yi)然满满当当……
80后的(de)一位(wei)好(hao)友，知我(wo)心忧，知我(wo)何求，留下一句(ju)点评：守(shou)望，在人间还是(shi)绵绵长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