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卓别林黛
暑(shu)期档热映的《默杀》，英文(wen)名为APlaceCalledSilence。中英对照，可(ke)知影片(pian)的主旨在于批判——围(wei)观群众的“视而(er)不见”，面对霸凌、家暴、性侵事(shi)不关己高高挂起的“沉默”，以及背后的自私冷漠(mo)。
《默杀》中的几组事(shi)件：霸凌、家暴、阶层对立与性侵，是(shi)自带(dai)热搜体质(zhi)的话题与题材。这意味着一方面观众的关注(zhu)度高；另一方面，影视作品在处理此类题材时，应当慎之又慎，把握好写实、伦(lun)理、社会反思与人文(wen)关怀(huai)等多方面的平衡，方不辜(gu)负这一题材，承(cheng)担起文(wen)艺作品应有的社会责任。《默杀》的努力值得尊重，但它也有诸多问题值得商榷。
寿喜烧风格与纪实性的抵(di)牾(wu)
《默杀》的“寿喜烧”风格与纪实性抵(di)牾(wu)，形(xing)成了美学内耗。《默杀》中的角色、文(wen)化、口音(yin)、生活习惯(guan)、教育体制、气候是(shi)多元混杂的，时而(er)乎东(dong)西，时而(er)乎南北，构成了“寿喜烧”大杂烩式的“共冶一炉(lu)”。众所周知，昆汀·塔伦(lun)蒂诺、三池崇史是(shi)典型“寿喜烧”风格导演。在昆汀的电影里，旗袍、李小龙(long)、和服、动画、西部片(pian)、剑戟片(pian)等多种元素可(ke)以同时出现在《杀死比(bi)尔》系列中，尤(you)其是(shi)碧翠丝携长刀乘(cheng)飞(fei)机时，所有观众都不会较真儿(er)影片(pian)写实与否——因为基于观众的生活经验，携带(dai)长刀登机这种事(shi)儿(er)绝无可(ke)能(neng)。但这一乍(zha)看之下无关紧要的细节(jie)，决定了观众在潜意识里，将因循着非写实的漫画思维来观照之后的剧情(qing)。三池崇史的《寿喜烧西部片(pian)》《无限之住人》《生存还是(shi)毁(hui)灭之逃亡者》《热血高校》等作品都是(shi)基于类似的美学思维来创(chuang)作的。
同样的，《默杀》中，操(cao)东(dong)北口音(yin)和香港(gang)口音(yin)的警察、普通话标准的邻(lin)里大妈、偏向传(chuan)统文(wen)化的私立学校、荒废古堡、南亚(ya)风格的衣着、多人种混居(ju)的学生、带(dai)有宗(zong)教意味的组织、阴雨连绵的天气，乃至李涵(han)的个人信(xin)息里，赫然在列的“政治面貌：群众”……诸多过(guo)载的元素信(xin)息，将电影的文(wen)化、地(di)理虚化了——地(di)球上不可(ke)能(neng)存在能(neng)将上述所有元素混合为一的地(di)域(yu)。可(ke)以说，《默杀》的这种虚化处理，有点类似“寿喜烧”的虚化美学体系。在这种体系下，自成一格的处理方式是(shi)，皆是(shi)过(guo)火、尽是(shi)癫狂，快意恩仇(chou)的漫画夸(kua)张式路径。因为这一美学体系的整体思维是(shi)——“以虚喻实”。比(bi)如在昆汀的《无耻混蛋》中，希特(te)勒被无厘头地(di)解构。但在“寿喜烧”的审美默契下，观众能(neng)接(jie)受这种解构，并理解其反纳粹和铭记历史的核心立意。
《默杀》则不同，在其设定的“寿喜烧”语境下，内容、题材和解决方式却(que)都是(shi)“实”的。《默杀》试图观照观众关心的社会话题，却(que)只能(neng)检束在对抽(chou)象的“人性冷漠(mo)”的反思中，这一立意与当下切(qie)实的生活经验是(shi)颇为隔膜的。首先，“全员(yuan)恶人”的角色设定，就不符合生活实情(qing)。其次，针对抽(chou)象的人性批判，就是(shi)不及物的无的之矢(shi)。单就人性而(er)论，在民族志研究中，有的民族曾以病殁床榻为耻，以战死沙场为荣；而(er)有的族群将“老婆孩子热炕头”视为幸福(fu)。这两种文(wen)化属(shu)性铸(zhu)就的人性，抛开历史和人文(wen)地(di)理语境岂能(neng)通约？人性是(shi)带(dai)有社会属(shu)性的。所谓的人性批判只是(shi)渡桥，社会性反思才是(shi)着眼(yan)点。《默杀》缺少社会性“地(di)基”，因而(er)，其反思也只能(neng)是(shi)流于表面的空(kong)洞。
虚浮的话题空(kong)转
《默杀》对复仇(chou)及情(qing)节(jie)的因果线(xian)索，点染了一些宗(zong)教色彩，如林在福(fu)砸(za)毁(hui)十字架意味的木船，让人想起伯格曼的《处女(nu)泉》中父(fu)亲在丧女(nu)之后，去荒野间砍伐孤木的情(qing)节(jie)。《默杀》最复杂精(jing)彩的一场戏是(shi)林在福(fu)在门口发(fa)传(chuan)单时，串起的众生群像(xiang)。前后对照看来，因果轮回，如钟晓晴(qing)母亲对林在福(fu)的冷漠(mo)，最终招来报应不爽。《默杀》间萦绕的因果关系，颇有为箭矢(shi)画靶心之意——既然周围(wei)人性冷漠(mo)，那只能(neng)通过(guo)因果来报应。影片(pian)也因此绕开了制度的、法律的、社会层面的反思及解决方案的探讨，在某种程度上，是(shi)避重就轻的取巧之策。
当放弃了具有现实意义(yi)的反思和探讨后，《默杀》就陷入(ru)了虚浮的话题空(kong)转。如片(pian)中被诟病的霸凌渲染，及之后霸凌者的惨(can)死奇(qi)观，这些影像(xiang)的伦(lun)理、调度就让人存疑。深作欣二(er)、园子温、昆汀都拍过(guo)追杀青春女(nu)性的cult（邪典）类型片(pian)。这些影片(pian)都属(shu)“非写实”的漫画风格，带(dai)有强烈的猎奇(qi)色彩，经常以青春女(nu)性的绝地(di)反杀来结局。《默杀》也大致(zhi)遵循了类似的处理逻辑，先是(shi)渲染霸凌场面，然后霸凌者遭处决。
但仔细考量一下二(er)者的逻辑便可(ke)见分别：昆汀等的“追杀-反杀”逻辑是(shi)单线(xian)条的因果逻辑，复仇(chou)的爽感与“追杀”的蓄能(neng)是(shi)正相关的关系，快感是(shi)触(chu)电式的“一击即鸣”。《默杀》因循此类叙事(shi)，却(que)有一个核心问题无法解决：“霸凌”无论复仇(chou)与否，“爽”感都不是(shi)首要的，甚至片(pian)中心心念念的宗(zong)教式的“觉悟”和报应也不是(shi)首位的——首要的是(shi)被霸凌者的身(shen)心健康，是(shi)为什(shi)么会形(xing)成这一社会问题，应该(gai)怎(zen)样解决这一社会问题？而(er)这些恰恰是(shi)《默杀》回避的。
别只急着贩卖话题
《默杀》中，故事(shi)发(fa)生的时间点比(bi)较耐人寻味——2006年。此时，带(dai)有照相功能(neng)的智能(neng)手机开始(shi)流行。正是(shi)在这之后的几年，一些霸凌的短视频陆续(xu)在网(wang)络上流行。从媒介考古的角度看，这些短视频基本都是(shi)霸凌者拍摄，从霸凌者视角出发(fa)，以纪实性为主。观看时，观者会有愤怒、震惊、疑惑、悲伤等多种情(qing)绪交汇：愤怒、震惊于这些未(wei)成年人为何会如此恶，被霸凌者为何如此麻木顺从；疑惑于这一社会问题如何产生；悲伤于被霸凌的孩子的遭遇……而(er)这些连同笼罩着被霸凌的孩子的那种无处不在的“恐惧感”，在《默杀》中都是(shi)不充分的。《默杀》中的霸凌镜语，草草收束于李涵(han)的隐忍。接(jie)着影片(pian)便急不可(ke)耐地(di)从“事(shi)件”到“事(shi)件”地(di)去滚动剧情(qing)了，并未(wei)能(neng)激发(fa)、调动观众如上所述的复调情(qing)感。
正如《一代宗(zong)师》中叶问所说，功夫，是(shi)纤毫(hao)之争。文(wen)章千古事(shi)，得失寸心知。每帧影像(xiang)争较的是(shi)纤毫(hao)，表现的是(shi)人心。笔者尝有感于一些庶民影像(xiang)的厚道，如贾(jia)樟柯(ke)的《江湖儿(er)女(nu)》中，“摩的”司机想侵犯女(nu)主人公，有句台(tai)词看似可(ke)有可(ke)无——“我老婆去打工了，咱俩耍一下”。如果没有这句台(tai)词，这场戏只体现了女(nu)主人公的智慧(hui)勇敢。但加(jia)上这句台(tai)词，影片(pian)就从偶(ou)发(fa)性个案超拔了视角，即该(gai)“摩的”司机的临(lin)时起意，并非单纯(chun)出于人性，更是(shi)由于现实所致(zhi)——妻(qi)子长期外出打工，夫妻(qi)分居(ju)，性生活无法满足。事(shi)实上，2013年，全国人大代表刘丽就在全国两会上，提(ti)出外出务工人员(yuan)的“临(lin)时夫妻(qi)”问题广(guang)泛存在，并建议政府加(jia)以解决。《江湖儿(er)女(nu)》对于违(wei)法犯罪并没有急匆匆地(di)贩卖话题和批判，而(er)是(shi)站(zhan)在更高的角度上提(ti)示我们，应该(gai)怎(zen)样解决问题，来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会。而(er)《默杀》在这点上，仍有较大的提(ti)升空(kong)间。
（北京青年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