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章旭
轻盈又不失深刻地谈论爱情
看到《欢迎来到我身(shen)边(bian)》这个片(pian)名(ming)时，便知道这是一部爱情轻喜剧，于是在我的期待中，轻松、诙谐和(he)甜是它的要义，自然也就不会(hui)生(sheng)发(fa)更多希求。但去电影院(yuan)看完这部电影，我发(fa)现自己还是期待值略高了，甚(shen)至有几分(fen)“槽多无口(kou)”的乏力。
影片(pian)足够轻盈，亦足够温情，尤其前半程(cheng)实在有趣(qu)：看到黄色物体就会(hui)幻视大黄鸭(ya)的设定很(hen)癫很(hen)可爱，陈小舟与冯佳楠之(zhi)间奇异的宿命cp感也挺引(yin)人入胜，而几段情愫暗生(sheng)又隐忍克制的镜头(tou)更是氛围感拉满。但从导演试图“解谜”——将男女主间宿命般的吸引(yin)力真相从美(mei)妙的邂逅故事(shi)外壳下剥离(li)而出开(kai)始，整(zheng)个电影的节(jie)奏(zou)便渐渐走向崩坏。
随(sui)着观影的进程(cheng)，影片(pian)的bug（欠缺）愈加(jia)密集(ji)地涌现出来。比如，故事(shi)欠完整(zheng)，叙事(shi)链(lian)尚(shang)未(wei)闭合(he)，有些“坑”最(zui)终没填上；比如，结构松散、视线游移、拼贴感较强，有微广告片(pian)的质感；再比如，作(zuo)为一部爱情片(pian)，影片(pian)对于爱情这种极富人文性的情感形态的探讨太过浅尝辄止，而最(zui)终走向了平庸与寡(gua)淡……
在我看来，影片(pian)在这个“俗套”的主题之(zhi)下，其实触碰到了一些颇有意趣(qu)的切面，而以这些切面为入口(kou)，本可以窥测人类情感世界更深处的纹理结构。只可惜影片(pian)仅止于碰触，最(zui)终停留于一种对于爱情经验的浮光掠(lue)影的观照(zhao)。
虚弱(ruo)的“看见”有强行深情之(zhi)嫌
如果用一句话概括(kuo)陈小舟和(he)冯佳楠之(zhi)间的宿命关系，那(na)一定是影片(pian)中的那(na)句“你有病，她就是药”。每次佳楠在身(shen)边(bian)，小舟就不会(hui)再看见那(na)些嘎嘎乱(luan)叫的大黄鸭(ya)——佳楠就是小舟的“解药”。但小舟又何尝不是佳楠的解药呢？电影里佳楠问(wen)小舟：“你会(hui)不会(hui)觉得我有点奇怪？”小舟嗫嚅着回答：“怎么会(hui)怪呢？就……挺好(hao)的。”而早(zao)在他们相遇的那(na)个毕业前夕，亦是小舟安抚和(he)鼓励了独自坐(zuo)在楼顶天台外沿上喝闷酒的佳楠。那(na)个夜(ye)晚的照(zhao)亮，是佳楠最(zui)绮丽的记忆吧。
影片(pian)将男女主的爱情书写为这样一种“病疾—解药”的对位关系，显然攫住了爱情深处的某种内蕴，那(na)种使爱情的无可替代性和(he)内在嵌合(he)性成为可能的基质。但与之(zhi)前太多国(guo)产爱情片(pian)一样，这部影片(pian)同样桎梏(gu)于刻画爱情的存在样态，而弱(ruo)化了对爱情何以发(fa)生(sheng)的凝注。小舟和(he)佳楠彼此互为“解药”，使他们对彼此的深度依恋具有了不容置喙的合(he)法(fa)性。他们何以成为彼此的“解药”，这场深度依恋又缘(yuan)起何处呢？我想，应(ying)该是那(na)个夜(ye)晚吧。
但导演对那(na)个夏夜(ye)的描述其实是语焉不详的。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异常简(jian)约匆促的“治(zhi)愈”过程(cheng)。那(na)个“解药”是直(zhi)接被(bei)给(gei)予的，而缺少(shao)了某种前提，抑或说是中介。在《我的阿勒泰》中，李文秀在日记中写道：“在哈萨克语中，‘我喜欢你’意思是‘我清楚(chu)地看见你’。”“看见”可以说是一切深刻的人类情感的原点，也是给(gei)予“解药”的那(na)个前提。但在影片(pian)中，佳楠被(bei)小舟深度而内在地“看见”的故事(shi)恰恰被(bei)隐去了——佳楠的“病疾”是不可知的，小舟的温柔目光穿过佳楠的生(sheng)命裂隙，投注进那(na)一片(pian)片(pian)忧(you)伤暗影。这一催生(sheng)爱情的最(zui)迷人的片(pian)段，亦是不可见的。而后面佳楠对小舟的“看见”，同样漂浮于一种虚弱(ruo)之(zhi)中。由于“看见”这个中介的相对缺席，他们的深恋便会(hui)陷于一种单薄和(he)突兀，甚(shen)至有强行深情之(zhi)嫌。
关于“两块石头(tou)”的浅白感悟
让人略感仓促与突兀的，除(chu)了小舟与佳楠的深恋，亦有他们的分(fen)崩。剧烈的争(zheng)吵发(fa)生(sheng)在佳楠发(fa)现小舟答应(ying)她戒烟却(que)依旧偷(tou)偷(tou)抽烟之(zhi)时——那(na)之(zhi)后，电影的色调骤然从明亮翻转为晦暗。终于，在一次街头(tou)的相互指责后，两人分(fen)手(shou)。虽然由于缺乏更多细节(jie)的铺垫而只是选(xuan)取了零星矛(mao)盾爆(bao)发(fa)的事(shi)件和(he)场景，使得那(na)曾过于美(mei)好(hao)的爱情夭折(she)得令人觉得有些草率(lu)，但导演在这里又确实提炼出了当今年轻人的爱情从繁茂到凋亡(wang)的某种典型模式(shi)。虽过于戏剧性，倒也不失真——就像网友所说：“抽烟只是一个导火索，归(gui)根到底是因为攒够了失望。”
只是“攒”时的坠落，影片(pian)没有讲述出来，而是靠佳楠的旁白说出来：“我觉得小舟不再是小舟，我也不再是我，我们都变成了彼此最(zui)讨厌的样子。”事(shi)实上，影片(pian)关于爱情最(zui)核心的感悟，都是经由佳楠之(zhi)口(kou)“说”出来的：“我发(fa)现我和(he)小舟，就像两块石头(tou)，靠近了很(hen)温暖，但是也会(hui)有摩擦。你会(hui)不停地被(bei)对方给(gei)硌到，但是你忘了，你被(bei)对方硌到的时候，他也会(hui)被(bei)你硌到。”“好(hao)好(hao)相处，别轻易提分(fen)手(shou)，更别赌气，没有赢家的。”如果说以这种直(zhi)白的方式(shi)探讨爱情尚(shang)无可厚非，但探讨的终点落于“别轻易分(fen)手(shou)”则属实有点令人“黑人问(wen)号脸”了：就这？
在我看来，无论是“变成彼此讨厌的样子”，还是“不停被(bei)对方硌到”，根源都在于爱情中两个个体有着永远无法(fa)消陨的差异性。但他们又都渴望消弭这种差异性而走向同一，于是他们对彼此的想象与期许会(hui)渐渐滑向以“我”为本位的局促之(zhi)中。如此，影片(pian)探讨的终点，或许可以是比“不分(fen)手(shou)”的结果更丰富的某种东(dong)西，比如阿兰·巴迪欧的那(na)个追问(wen)：“从差异性而不是同一性出发(fa)时，人们所体验到的、所实践和(he)生(sheng)活着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？我认为，爱就体现在此处。”
抓(zhua)取了一些细节(jie)但远谈不上细腻
电影中我最(zui)喜欢的居然是那(na)只黄色的橡皮鸭(ya)，不仅因为它憨态可掬、妙趣(qu)横生(sheng)，更因为它其实是一种暗喻。大黄鸭(ya)几乎贯穿了电影的每一个角落，医院(yuan)里、街道上、公司里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原来大黄鸭(ya)早(zao)已出现在男女主相遇的那(na)个夏夜(ye)。小舟给(gei)佳楠讲的笑话名(ming)字就是《猴子和(he)鸭(ya)子》，而他给(gei)佳楠的薯片(pian)里隐藏的周(zhou)边(bian)产品(pin)也正是那(na)只橡皮鸭(ya)的挂件。从此，佳楠一直(zhi)把这只橡皮鸭(ya)挂在手(shou)机上。小舟出现幻觉后，脑海中投射的形象是橡皮鸭(ya)；而佳楠帮助小舟召回记忆的道具，同样是那(na)个隐藏在零食(shi)薯片(pian)袋中的橡皮鸭(ya)——橡皮鸭(ya)表征的正是男女主潜意识层面对彼此隐秘又深邃的依恋啊。
橡皮鸭(ya)就像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中唤醒“我”童年回忆的玛德琳(lin)蛋糕——它是通向普鲁斯特笔下“非意愿(yuan)回忆”的某个入口(kou)，而不期然间召唤而至的那(na)些独一无二(er)的裹着“光晕”的往昔(xi)，便是本雅明所说的“非意愿(yuan)回忆之(zhi)中自然地围绕起感知对象的联想”。在影片(pian)中，这样的“入口(kou)”还有不少(shao)，比如小舟用吉(ji)他弹唱的《我要你》，比如豆豉味的方便面，比如佳楠做饭时笨拙的小动作(zuo)……我以为，这也是电影关于爱情的探讨中最(zui)打动人的一处——它似乎发(fa)现了爱情的日常性与不朽性得以耦合(he)的那(na)个肯綮(qi)。
冯佳楠离(li)开(kai)之(zhi)前，流着泪告诉小舟的朋友：“遇见他两次，爱上他两次，却(que)也要分(fen)开(kai)两次。”小舟亦是如此啊。他们对彼此如同小舟的烟瘾般难以戒掉的迷恋，正切中了某种普遍的现实情状。在日常语境下，大多数眷侣依恋状态的持续(xu)靠的并不是对方身(shen)上独特甚(shen)或卓尔不群的光晕，而是无数由于双方共同倾注了爱意而裹上“光晕”的生(sheng)活片(pian)断。这些片(pian)段融(rong)入各自的生(sheng)命成为独有的印迹，并随(sui)着生(sheng)命体验的延(yan)绵而不断生(sheng)长。可以说，影片(pian)确实提取到了当下年轻人的某些情感结构样态，但又不足够动人。
相比之(zhi)下，日本电影《花束般的恋爱》同样试图藉由生(sheng)活流的叙事(shi)语言去书写爱情的盛开(kai)与凋萎，却(que)扣人心弦。在我看来，一个非常重要的差别就在于《花束般的恋爱》非常擅长捕捉(zhuo)生(sheng)活中饶有兴味的细节(jie)，并别具匠(jiang)心地将它们编织起来；而《欢迎来到我身(shen)边(bian)》虽然抓(zhua)取了一些生(sheng)活细节(jie)，但远谈不上细腻，甚(shen)至稍显空泛(fan)和(he)粗粝。同时，影片(pian)以近似MV的方式(shi)将这些细节(jie)进行碎片(pian)化拼接，故事(shi)内在的流动性和(he)呼(hu)吸感匮乏，也难使观众生(sheng)发(fa)出在场感。
不过，男女主作(zuo)为小舟老师和(he)佳楠老师时的那(na)前半段故事(shi)，我真挺喜欢的。
（北京青年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