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(zai)科学史的研究中，如果不(bu)加特殊说明，“科学革(ge)命”专(zhuan)指从哥白尼发表《天球运行(xing)论》出版到牛顿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》出版这一段现代科学兴起的历史。甚(shen)至可以(yi)说，科学史的研究开(kai)始于“科学革(ge)命”的研究。这一段历史之所以(yi)如此特殊，在(zai)于现代科学的突然崛起为人类的知识大(da)厦提供了一种表面看起来几(ji)乎是全新的获取关于世界的知识的方式。不(bu)但当代的人这么认为，现代科学的先(xian)驱和创立者们也(ye)是这么认为的。因此，无愧于“革(ge)命”的名称。
正因如此，对“科学革(ge)命”的研究更是汗(han)牛充栋。这对于一个(ge)科学技(ji)术哲学或者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初学者来说，无从下手。因此，关于科学革(ge)命导论性的著作就特别(bie)有必(bi)要。当然，很多人可能会首推史蒂芬·夏平（Steven Shapin）的《科学革(ge)命》。不(bu)过，作为社会建构论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夏平却认为，“不(bu)存在(zai)‘科学革(ge)命’这种事情，本书就要说明这件事。”（Shapin 1996, 1）这无疑(yi)会让初学者困惑。近日，有朋友(you)推荐(jian)了作为“牛津通识读本”之一，约翰·霍(huo)普金斯(si)大(da)学科学技(ji)术史系由劳伦斯(si)·普林西比(bi)（Lawrence P. Principe）教(jiao)授撰写的《科学革(ge)命》。
同“牛津通识读本”系列其(qi)他读本一样(yang)，该书简洁、深入浅出，用短短几(ji)万字勾勒了从文艺复兴到牛顿力学建立几(ji)百(bai)年的科学发展历程。虽(sui)然简短，却不(bu)意味着该书简单。尤其(qi)在(zai)关于“科学革(ge)命”的研究如此丰富的前提下，用如此简短的篇幅来介绍这段历史，更显出了作者对该领域研究材料娴熟的把握以(yi)及深厚的研究功底。
“科学革(ge)命”作为西方独特的事件，不(bu)可能脱(tuo)离当时的历史语(yu)境。所以(yi)，要想理解科学革(ge)命为何会在(zai)西方的那个(ge)时候发生，就不(bu)得不(bu)了解西方当时所处的时代转(zhuan)向：即从中世纪向现代（在(zai)中文中，根据我国自身的历史，对modern一次会有两(liang)种翻译，“近代”与(yu)“现代”，而西方文化中没有这个(ge)区分，本文同样(yang)不(bu)区分，都用“现代”。）的转(zhuan)变(bian)。这一时代转(zhuan)变(bian)是由几(ji)场席(xi)卷整个(ge)西方世界的大(da)运动构成的：文艺复兴、启蒙运动、地理大(da)发现、宗教(jiao)改革(ge)以(yi)及古腾堡(bao)印刷术的诞生与(yu)推广。在(zai)这场轰轰烈烈的时代转(zhuan)换中，当时的先(xian)进学者们都自觉地将他们所处的时代与(yu)以(yi)往的时代区分开(kai)来，认为他们所处的是新世界，而过去的是作为旧世界的中世纪。“科学革(ge)命”就是发生于这样(yang)的语(yu)境之中。
虽(sui)然今天被我们奉为英雄的学者们极力切割他们与(yu)中世纪的关系，但普林西比(bi)却强(qiang)调这场科学革(ge)命中新时代与(yu)中世纪的连续性，并以(yi)此来组织他对科学革(ge)命的理解。他认为，现代科学兴起时并非完全与(yu)中世纪的自然观断裂，反(fan)而是继承并以(yi)进一步推进这种自然观而兴起的。这种所谓的自然观就是上(shang)帝主(zhu)导下的“大(da)宇宙、小宇宙”自然观，也(ye)就是作者所谓的“关联的世界”。万事万物都存在(zai)与(yu)大(da)宇宙之中，而我们的人体则是与(yu)大(da)宇宙同构的小宇宙。这个(ge)宇宙并不(bu)是今天冷冰冰的机(ji)械宇宙，而是一个(ge)目的论宇宙。当时作为科学家的自然哲学家们的任务也(ye)与(yu)今天专(zhuan)注于某一狭窄领域的科学家不(bu)同，而是建立能够解释整个(ge)宇宙以(yi)及大(da)、小宇宙相(xiang)关联的宏大(da)自然哲学体系。只有在(zai)这个(ge)自然观下，才能够理解当时科学家很多在(zai)今天看来极为怪异的行(xing)为。
一般来说，“科学革(ge)命”当然指的是从哥白尼、开(kai)普勒、伽利略到牛顿的“天文学革(ge)命”，即“日心说”的哥白尼体系取代“地心说”的托勒密体系的过程。不(bu)过在(zai)这本书中，作者认为这只是科学革(ge)命的一部分，即月球以(yi)上(shang)的天空的“月上(shang)世界”的部分。科学革(ge)命实际上(shang)是在(zai)亚里士多德(de)主(zhu)义自然观的体系中进行(xing)的。科学革(ge)命应包括作为月球以(yi)下的大(da)气层、地球的 “月下世界”、作为小宇宙的生命与(yu)大(da)宇宙之间的关系。只有能够解释这些部分，才可称之为无所不(bu)包的、与(yu)关联世界的自然观相(xiang)符合的自然哲学体系。此外，这也(ye)是科学革(ge)命的理论方面。科学革(ge)命的社会方面同样(yang)不(bu)能让人忽视，即科学世界的建立，即科学是如何从自然哲学家的个(ge)人行(xing)为变(bian)成有组织、有计(ji)划的社会活动的。作者就是按照这样(yang)的思路来安(an)排整本书的结构的。
与(yu)其(qi)他关于“天文学革(ge)命”的论著不(bu)同，作者将重(zhong)心放到了天文学革(ge)命与(yu)关联世界的自然观的关系上(shang)。因此，他给予以(yi)往只是一笔带过的占星术重(zhong)要篇幅，并且从关联世界的角度来论述哥白尼等人研究科学的动机(ji)。由于生命是与(yu)大(da)宇宙同构的小宇宙，所以(yi)占星术实际上(shang)是实践天文学。当时作为自然哲学家的天文学家的哥白尼、开(kai)普勒、伽利略和牛顿不(bu)仅(jin)仅(jin)要建立能够解释行(xing)星运行(xing)轨迹的天文学模型，更是要建立能够解释万事万物的自然哲学体系。而这背后的思想驱动力就是新柏拉图主(zhu)义。这就能很好地解释开(kai)普勒早(zao)期致力于发现“神圣和谐(xie)”的《宇宙的神秘》以(yi)及牛顿晚(wan)年致力于神学研究了。
相(xiang)较(jiao)于关于“月上(shang)世界”的模型的剧(ju)烈变(bian)化，“月下世界”的革(ge)命则没有那么戏剧(ju)化。作者论述了关于地球、空气与(yu)水的理论的兴起以(yi)及化学的兴起。虽(sui)然在(zai)这场波澜(lan)壮阔的科学革(ge)命中兴起了新的自然观——机(ji)械论，但这种机(ji)械论实际上(shang)由于其(qi)自身的理论困难，并没有统治科学界很久。相(xiang)反(fan)，一直被攻击的亚里士多德(de)主(zhu)义的科学体系实际上(shang)一直在(zai)发展。虽(sui)然亚里士多德(de)主(zhu)义在(zai)科学革(ge)命中遭(zao)遇到一个(ge)又一个(ge)强(qiang)劲的对手，但这些都被经院哲学家们吸收(shou)进来，成为亚里士多德(de)主(zhu)义自然哲学体系的有机(ji)组成部分。
关于生命世界的自然哲学理论更是体现了关联世界的宇宙观。人体是小宇宙最典型的代表。从古代希波克拉底医学到埃及的盖伦医学，到科学革(ge)命时期新兴的解剖学以(yi)及哈维发现的血液循环系统，实际上(shang)都遵(zun)循了这个(ge)自然观。不(bu)过，地理大(da)发现中的新世界中大(da)量欧(ou)洲不(bu)曾遇见的新植物、动物在(zai)一定程度上(shang)刺激了这种自然观。同时，正是由于新世界的发现，也(ye)大(da)大(da)刺激了继承与(yu)普林尼《博物志》传统的博物学的发展。
该书的最后部分论述了科学世界的诞生。科学世界诞生的一个(ge)很大(da)的驱动力是人工世界的出现，即科学与(yu)技(ji)术伴生的世界。正是由于技(ji)术的实用价值才大(da)大(da)推动了当时人们对科学的广泛、深入的热情与(yu)兴趣。随着大(da)学、教(jiao)会之外从事自然哲学研究的人数的增加，科学社团也(ye)慢慢建立起来，并且由于对国家的实际利益的有效推进，慢慢科学成为一项(xiang)国家支持的事业(ye)。
我认为，该书最大(da)的特色(se)就在(zai)于论述科学革(ge)命时期自然哲学与(yu)中世纪自然观的连续性。虽(sui)然作者不(bu)赞(zan)同夏平认为“科学革(ge)命实际上(shang)不(bu)存在(zai)，是后世建构出来的”的极端观点，但我们可以(yi)体会到，作者并不(bu)认为科学革(ge)命真的那么具有革(ge)命性。
不(bu)过，我也(ye)认为这也(ye)是该书最大(da)的不(bu)足。根据库恩《科学革(ge)命的结构》的观点，科学革(ge)命本质上(shang)是范式转(zhuan)换，而范式转(zhuan)换就在(zai)于前后两(liang)个(ge)范式之间的不(bu)连续性。毫无疑(yi)问，科学革(ge)命中前后两(liang)个(ge)范式有很多连续之处，比(bi)如要解决的问题是一致的，使用的很多概念是相(xiang)同的。但之所以(yi)称之为革(ge)命，在(zai)于两(liang)者的不(bu)连续性。该书过于强(qiang)调连续性，却没有清楚地表述清楚科学革(ge)命的不(bu)连续性发生在(zai)何处？虽(sui)然科学革(ge)命继承了中世纪的关联世界的自然观，今天科学中为什么是机(ji)械论自然观？也(ye)就是说，在(zai)这个(ge)过程中，“世界图景是如何机(ji)械化”的？
虽(sui)然如此，这仍然是一本极为优秀的关于“科学革(ge)命”的导论，我愿意推荐(jian)给任何想要了解科学革(ge)命的初学者。
参考文献(xian)
[1] 劳伦斯(si)·普林西比(bi).《牛津通识读本：科学革(ge)命》.张卜(bo)天译.南京：译林出版社，2013年。
[2] Shanpin, S.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. Chicago: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1996.
[3] Kuhn, T.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, Fourth edition. Chicago: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1962, 1970, 1996, 2012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