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钟秀平(ping)
父亲走了一年后，家门口那棵一直茂盛葱茏的老树便枯死了。
那棵树究竟有多少岁，村里的人都不知道(dao)。父亲说，他还小的时候，那棵树就已经(jing)很老了。
一
父亲是一位农(nong)民(min)，一生勤勤恳恳，劳作不辍。在我的印象里，父亲没有哪一天是闲暇的。每年夏秋两季农(nong)忙(mang)，父亲总是天还没亮就已经(jing)外(wai)出耕作。清晨，当我和(he)家人走向田野的时候，父亲不但(dan)已经(jing)把(ba)一块水田犁耙(pa)得平(ping)整如镜，一担担绿油油的秧苗也已经(jing)都挑到田头了。等父亲和(he)我们一起把(ba)整块秧田插(cha)满的时候，已日过中(zhong)午，父亲此时已连续工(gong)作七八(ba)个小时了。回到家后，他把(ba)犁耙(pa)放在老树树干旁，把(ba)已经(jing)湿透了的上衣脱在一旁，母亲便给他递上一大碗米汤或者是温水。他端过来，仰起头，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(diao)，然后便满足地坐在那树下突(tu)起的巨大树根(gen)上休(xiu)息，也不说话，只偶(ou)尔望着不远处，目光(guang)并不聚焦，偶(ou)尔又低着头，也并没在思考(kao)什么。阳光(guang)透过树叶的隙缝，斑驳地洒落在父亲古铜色的皮(pi)肤上，闪着光(guang)。
父亲只上过一年私塾和(he)断断续续的两年小学，却是乡里远近闻名的“读(du)书人”，《三字(zi)经(jing)》《千(qian)字(zi)文》他都烂熟，随口就来。我读(du)小学后，他捧着我的《新华字(zi)典》，又认识了许(xu)多字(zi)。于是，村里有人生小孩，都来找他起名字(zi)；正月里各(ge)家禀神，新添男丁的家长也会来找他写(xie)“公红”（挂在神像身上写(xie)有字(zi)的红绸缎）；清明时宗族扫墓，撰写(xie)祭文和(he)主持祭祀(si)的事肯定归他来。
父亲还有一本解决疑难(nan)杂症的奇(qi)书。我小的时候，农(nong)村闭塞，医疗条件差，时有村民(min)来找他，说自己的眼睛(jing)不知怎么就红肿了，说自己怀孕的儿(er)媳妇忽然又出血(xue)了，问父亲是怎么回事，该怎么办。父亲听完就会去仔细翻阅(yue)他的那本“宝典”，然后告诉(su)乡邻(lin)，回家看看哪个方位的墙上，是否有钉子或者楔子，回去把(ba)它摇(yao)松或者拔掉(diao)就好了——神奇(qi)的是，往(wang)往(wang)恰会疾除病(bing)消。
父亲还写(xie)得一笔好字(zi)，打得一手好算盘。听说他的算盘打得飞快，可以左右开弓，而(er)且从来不会出错(cuo)。父亲用(yong)他的书、他的笔、他的算盘，热心地为(wei)远近村民(min)们办家事、办公事，因此赢(ying)得了大家的尊敬。村里凡有大事、要事，大家总会聚集在我家门口的老树下开会，大家总愿意作决定前，先听听父亲的意见和(he)建议，他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。
二
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。
从记事起，父亲便教(jiao)我认读(du)各(ge)户人家外(wai)墙上的标语(yu)。“备(bei)战备(bei)荒为(wei)人民(min)”“农(nong)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，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(wei)的”……这些标语(yu)我都是很小就会读(du)了。
我上小学后，父亲又经(jing)常用(yong)便条和(he)我交流。我放学回来，只要家里没人，肯定能够在八(ba)仙桌上看到父亲给我留下的纸条，告诉(su)我他和(he)家人到哪里去做什么事了。
夏天的晚上，我们一家人经(jing)常在门口老树下乘凉，这时候父亲就会给我讲故事。记得父亲曾给我讲一个不识字(zi)的人去求人帮忙(mang)写(xie)信却受到百般刁(diao)难(nan)的故事。父亲讲得很慢、很动(dong)情，讲到那个求人者受到屈辱而(er)无声流泪(lei)的时候，我已经(jing)泪(lei)流满面了。我对父亲那句“求人永(yong)远不如求己”的话尤其印象深刻。我从初中(zhong)开始离家寄宿，养成了独立的个性。这固然与生活(huo)经(jing)历有关，更是因为(wei)父亲在我小时候往(wang)我心里埋下了独立的种子。
我爱读(du)书，爱写(xie)文字(zi)，都是受父亲影响。父亲平(ping)时不写(xie)文章，但(dan)我读(du)大学时父亲总给我写(xie)信，我也给父亲写(xie)信，互(hu)道(dao)家里和(he)学校的情况。家信里时不时会提到家门口那棵老树的信息。比(bi)如老树发芽了，天气变(bian)暖了，可以种花生了；比(bi)如老树落叶了，家里的辣椒(jiao)也卖完了，收成不错(cuo)……父亲的信，总有一种朴实而(er)感人的力量，常常使我泪(lei)目。
父亲去世前一年，有一天闲聊时他跟我说起年轻时在修筑水库(ku)的工(gong)地上，他专(zhuan)门负责写(xie)宣传鼓动(dong)的打油诗。父亲把(ba)那些打油诗一首一首念给我听，既押韵，又生动(dong)，既有场面感，又有鼓动(dong)性，既褒扬模范，又鞭挞(ta)后进，实在让我这个中(zhong)文系出身的语(yu)文老师自愧(kui)不如。
三
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工(gong)作，父亲和(he)母亲则在老家继续耕作。我怪自己无能，不能接父亲母亲来城里过好日子。父亲则安慰我说，他喜欢在老家，劳作也是锻炼身体。他说喜欢老家的空气，喜欢家门口的老树。他说上了年纪后，腿脚(jiao)不方便，但(dan)他仍坚持天天在家门口扫地。
他还说，老树一年四(si)季都会给予我们很多东西：春天掉(diao)花，夏天掉(diao)果，秋天掉(diao)叶，冬天掉(diao)枝。所以，一年四(si)季，树下每天都要打扫几次才好。
潜意识里，我觉(jue)得自己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女孩，是那个拉着父亲的手走了很远的路去看推土机(ji)如何工(gong)作的小女孩，那个被父亲背在身上安然渡过波浪(lang)翻滚(gun)的河流的小女孩。我一直傻傻地以为(wei)，父亲和(he)家门口的老树一样，老而(er)苍劲，依然为(wei)我们提供(gong)庇(bi)荫。
大前年我回去看望双亲，却发现那棵老树的树冠出现一种奇(qi)怪的现象：面积阔达几百平(ping)方米的树冠明显分为(wei)两半(ban)，一半(ban)的叶子依然青葱茂密，一半(ban)却开始干枯发黄。那时，老树已经(jing)挂上了名木(mu)古树的牌子，开始受到国家保护了，但(dan)它依然不再回春。
不久之后，父亲的身体便出现了问题(ti)。2022年10月13日，父亲仙逝，享年八(ba)十六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