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(you)一年去台北，我在(zai)台北故宫博物(wu)院208展厅，看到了明朝画家沈周画的《写生册》（图1），其中一幅画的是(shi)猫。画中的小(xiao)猫蜷缩成一个球，瞪(deng)着一双大眼睛，令(ling)人心生怜悯。沈周是(shi)标(biao)准的猫奴，他在(zai)《失猫行》中描(miao)述爱(ai)猫“乌圆状虽小(xiao)，爪牙棱棱威(wei)比屋。堆床(chuang)图籍(ji)任纵横，所贮穀核无不足”。当爱(ai)猫失踪时，他形容这种悲伤像是(shi)吴国失去了伍子胥，唐朝失去了张九龄，他夜不能寐(mei)，“拥(yong)裘夜半憎嘐声，令(ling)我不眠百感续。”
图1
在(zai)中国，很久以来，人和猫相依相伴，不光有(you)美好(hao)，也有(you)冲突和暴(bao)力。人和猫的故事，是(shi)猫的故事，也是(shi)人的故事。
1
实际上，中国历代(dai)爱(ai)猫、画猫者数不胜数，并(bing)且，画家们经常把猫和蝴蝶画在(zai)一起。猫咪对小(xiao)昆虫充满(man)好(hao)奇，看到蝴蝶就去扑，这种场景(jing)在(zai)现实生活中时而可见。不过(guo)，画家画猫和蝴蝶同框(kuang)，最重要的原因(yin)是(shi)“谐音梗”。猫的谐音是(shi)“耄”，蝶的谐音是(shi)“耋”。耄，年纪约八九十岁(sui)；耋，年纪约为七十岁(sui)，耄耋，指年纪很大的人。猫咪和蝴蝶，都寓意长(chang)寿。这样的画作巧(qiao)妙又情趣盎然(ran)。
自隋唐起，猫画逐渐多起来。比如晚唐花鸟画师刁光胤的《写生花卉册》中的《山猫游蜂》（图2），画中，松林间，一只身上有(you)黑斑(ban)的白猫正盯着一只飞舞的蜜蜂看，它那(na)倔强的眼神似乎在(zai)表明，它一定要把蜜蜂变成自己的玩物(wu)。南(nan)唐周文矩(ju)的《仕女(nu)图》（图3）中，一只白色的大肥猫依偎在(zai)仕女(nu)脚(jiao)下，陪伴主人读(du)书，此(ci)时，花丛上空蝴蝶飞舞。
图2
图3
活跃于五代(dai)末至北宋初年的何尊师是(shi)另一位画猫达人。宋徽宗命人编撰的《宣和画谱》这样评价(jia)他画的猫：“凡猫寝觉(jue)行坐，聚戏散走，伺捕禽，泽吻磨牙，无不曲尽猫之态度。推其独步(bu)不为过(guo)也。尝(chang)谓猫似虎，独有(you)耳(er)大眼黄不相同焉。”何尊师画的《葵石戏猫图》（图4）现收藏(cang)于中国美术馆，画中的五只小(xiao)猫表情各异，有(you)的气(qi)势汹汹，准备偷袭猛(meng)扑，有(you)的娇(jiao)羞胆怯，正要悄悄地溜(liu)走。
图4
到了宋代(dai)，猫画才真正流行起来。北宋画家苏汉臣(chen)的《冬日婴戏图》（图5）描(miao)绘的是(shi)两个儿童在(zai)花树下逗小(xiao)猫玩的场景(jing)。画中，两个小(xiao)朋友(you)都喜眉笑眼，他俩一人手拿小(xiao)旗，一人手拿孔雀羽毛。北宋画家易元吉画了《猴猫图》（图6），画的一侧：猴子怀抱着一只猫，猫有(you)点不知所措，而猴子洋洋自得；画的另一侧：一只拱着背、炸(zha)了毛的猫正怒视并(bing)哈着对方。因(yin)为猴谐音“侯”，寓意“卓越超群”，这是(shi)画家将猫和猴画在(zai)一起的原因(yin)。除了吉祥寓意，这幅画似乎也在(zai)表明：不同类动物(wu)之间的友(you)好(hao)和冲突。据说，易元吉画这幅画完(wan)全是(shi)个意外。当时，他为了画猴子，便在(zai)长(chang)沙的住所养了猴子，用实物(wu)当模特。为了防止猴子乱跑，他把猴子圈系(xi)在(zai)地上。刚巧(qiao)，两只小(xiao)猫路过(guo)。猴子抱起其中一只猫，而另一只猫大怒。易元吉凭借敏锐的观察和传神的画技，将这一富有(you)戏剧化的场面付诸于画面。南(nan)宋画家李迪的《狸奴小(xiao)影》（图7， 局部图）和《秋葵山石》册页中的猫（图8）等，也是(shi)猫画中的绝品。在(zai)《秋葵山石》中，李迪将猫和狗画在(zai)一起，正如俗语说“狗来富，猫来贵(gui)”，两者都象征如意。
图5
图6
图7
图8
明清两朝，猫画创作进入了高潮。明宣宗朱瞻基特别爱(ai)画猫，他画的《壶中富贵(gui)图》（图9）高雅(ya)清幽，意境深(shen)邃。画中，一只猫蹲坐在(zai)那(na)儿，昂头看悬挂着的一瓶牡丹，似乎马上要跳起来，去闻牡丹的香气(qi)。《五狸奴图卷》（图10-13 ，局部图）是(shi)朱瞻基的另一幅杰作，只见五只活灵活现的小(xiao)猫在(zai)花丛、草丛中嬉戏，一只小(xiao)猫还叼着它的战利品。在(zai)朱瞻基画的《花下狸奴图》（图14）中，两只猫对坐在(zai)假(jia)山石前(qian)，悠闲自得，一只猫盯着地面，似乎发现了什(shi)么有(you)趣的东西。画面左部中央，有(you)乾隆的题(ti)诗：“湖石秋花庭院间，一双狸奴踞茵(yin)跧。不为登局乱棋盘，何弗(fu)捕鼠坡翁讪(shan)。分明寓意于其间，而乃陈郭拒谠言。责人则易责己难(nan)，复议此(ci)者何能删。”在(zai)卷轴的诗塘，还有(you)乾隆题(ti)的“神肖乌圆”四字。显然(ran)，乾隆将猫咪拟人化，羡慕它们能够在(zai)乱世中保持清醒。在(zai)明代(dai)画家仇英(ying)的《汉宫春晓图》（图15 ，局部图）中，当侍女(nu)们奏(zou)乐舞蹈，自得其乐时，一只黄色的长(chang)毛猫正趴在(zai)凳子上睡大觉(jue)。
图9
图10
图11
图12
图13
图14
图15
画家们还有(you)个共识：白猫代(dai)表好(hao)运，黑猫可以辟邪消灾，金猫表示赚大钱、生意兴隆，蓝(lan)猫祝(zhu)生意兴隆，红猫则代(dai)表消灾祛病。
2
猫在(zai)中国生活了多久？
中国民间有(you)一种观点认为：猫随佛(fo)教传入中国。据说，公元一世纪，汉明帝刘庄(zhuang)崇尚(shang)佛(fo)教，他下令(ling)在(zai)洛阳(yang)城雍(yong)关之西建白马寺，并(bing)将《四十二(er)章经》保存于此(ci)。《四十二(er)章经》被认为是(shi)中国第(di)一部汉译佛(fo)经，为了保护这部佛(fo)经不被老鼠啃食，刘庄(zhuang)派(pai)人专门从印度进口数只猫咪，送到白马寺。
不过(guo)，有(you)人明确质疑这种观点。因(yin)为在(zai)陕西华县泉护村遗址发现的猫骨骼（图16）表明：早在(zai)仰韶文化晚期(qi)，中国人的家里就有(you)猫了。考古学家对这些猫骨进行了同位素分析，发现它们生前(qian)吃了大量人类的食物(wu)，比如小(xiao)米，因(yin)此(ci)推测(ce)，猫在(zai)中国与人类一起生活已有(you)五六(liu)千年。后(hou)来的汉墓中也挖掘出猫骨骼，如北京大葆台汉墓出土的猫骨、西安汉长(chang)安城城墙西南(nan)角遗址出土的猫骨等。
图16
中国古籍(ji)《相猫经》是(shi)中国最早的关于猫的书。该(gai)书开头就表明选猫的原则，即要看毛色：“猫之有(you)毛色，犹人之有(you)荣华。悦泽者翘举(ju)，憔悴(cui)者委靡，此(ci)固定理。”书中收录了对不同猫的称呼，并(bing)“以貌取猫”，将猫分门别类，指出：“纯黄为金丝，宜母猫；纯黑为铁色，宜公猫......粤人云金丝难(nan)得母，铁色难(nan)得公。凡纯色，无论黄白黑，皆名四时好(hao)。”书中将纯色猫视为好(hao)猫，认为：纯黄如金者为上品，纯白如银(yin)者为次品，纯黑如铁者为第(di)三品。清朝咸丰年间黄汉编著《猫苑(yuan)》时，曾大量援(yuan)引《相猫经》中的内容。
大概从先秦开始，每逢岁(sui)末新年，皇帝都要举(ju)办祭祀(si)猫咪的盛典(dian)，感谢猫咪捕捉老鼠，保护庄(zhuang)稼。被视为儒家经典(dian)的《礼记》也提到为什(shi)么要对猫、虎予以报祭： “古之君(jun)子，使之必报之。迎猫，为其食田鼠也；迎虎，为其食田豕也。”普通老百姓也会“迎猫”。“迎猫”是(shi)古八蜡节之一。蜡祭的神祇主要有(you)八位，所以称八蜡，其中，第(di)五位神祇为“猫虎”，即猫神和虎神，在(zai)这个节日期(qi)间，人们载歌载舞，“国之人皆若狂”。不过(guo)，需要注意的是(shi)，古人将猫、虎并(bing)称，这里所说的猫，应是(shi)可以和虎、豹、熊(xiong)等猛(meng)兽并(bing)列的动物(wu)。也就是(shi)说，当时所迎的猫，很可能是(shi)某种壮硕的野猫，而非驯化后(hou)的猫。
后(hou)来，越来越多的人借助(zhu)猫咪解决鼠患。同时，也因(yin)为可爱(ai)，能陪伴主人，为主人提供情绪价(jia)值(zhi)，更多猫咪登堂入室，成为人类的宠物(wu)。猫咪也被古人昵称为“狸奴”，狸指“山猫”，狸奴，表示猫咪像是(shi)可以使唤的小(xiao)丫头那(na)样，随时陪伴在(zai)主人的身边。
3
猫咪又乖巧(qiao)又爱(ai)干净，特别受女(nu)性喜爱(ai)。不过(guo)，武则天却对猫深(shen)恶痛绝。萧淑妃是(shi)李治的宠妃，也是(shi)武则天的眼中钉。据宋·罗大经《鹤林玉露(lu)》卷十记载：“武后(hou)将王(wang)皇后(hou)与萧淑妃诬陷坐罪，断去二(er)人手足，投酒(jiu)瓮中，浸捞骨殖于后(hou)苑(yuan)。萧妃临死前(qian)说：愿武为鼠，吾为猫，生生世世扼(e)其喉。”萧淑妃诅咒武则天变成一只老鼠，而她要变成一只猫，这只猫要生生世世勒住这只老鼠的喉咙。武则天设(she)了一个圈套，毫(hao)不手软地处理掉萧淑妃，但(dan)她怕萧淑妃的诅咒成真，便严禁宫中养猫。
据明代(dai)王(wang)志坚的《表异录·羽族》记载，后(hou)唐的琼华公主李氏曾养过(guo)两只猫，一只“白而口衔花朵”，主人称它“衔蝉奴”；另一只“乌而白尾”，主人称它“昆仑妲己”。因(yin)这一典(dian)故，后(hou)世文人也称猫咪“衔蝉”。
明朝嘉靖帝朱厚熜是(shi)爱(ai)猫人。据《明宫史》记述，朱厚熜曾下令(ling)让三宫六(liu)院的嫔妃们都养猫。最受皇帝宠爱(ai)的那(na)几只猫拥(yong)有(you)自己的宫殿和奴仆。太监刘若愚在(zai)《酌中志·内府衙门职掌》中描(miao)述：“猫儿房，近(jin)侍三四人，专饲御前(qian)有(you)名分之猫，凡圣心所钟(zhong)爱(ai)者，亦加(jia)陞(sheng)管事职衔。”也就是(shi)说，皇帝会为爱(ai)猫“封官晋爵”，并(bing)且，猫咪如同有(you)功之臣(chen)，会受到皇帝赏赐。但(dan)不知道这些赏赐里有(you)没有(you)肉条、妙鲜包、猫罐头和小(xiao)鱼干？
朱厚熜最宠爱(ai)的两只猫叫“雪眉”和“狮猫”，前(qian)者一身淡青色毛，眉毛雪白，而后(hou)者毛发蓬松，形如猛(meng)狮。他册封雪眉为“虬龙”。几年后(hou)，当雪眉去世时，朱厚熜伤心不已，几天不吃不喝(he)，最后(hou)将它葬于万岁(sui)山，并(bing)为它立墓碑。朱厚熜也为狮猫进行了厚葬，还请当朝大臣(chen)们写诗文缅怀狮猫。有(you)人因(yin)此(ci)官运亨通，据史料记载：学士袁炜，在(zai)祭文中写下“化狮为龙”，龙颜大悦，遂给他加(jia)官进爵。
在(zai)明代(dai)小(xiao)说《金瓶梅》中，一只叫“雪狮子”的猫害死了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。这只无辜的猫是(shi)美艳歹毒的潘金莲的“杀(sha)手锏”。书中第(di)59回写道: “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，浑身纯白，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，名唤雪里送炭，又名雪狮子……每日不吃牛(niu)肝干鱼，只吃生肉，调(diao)养的十分肥壮，毛内可藏(cang)一鸡(ji)蛋(dan)。甚是(shi)爱(ai)惜他，终日在(zai)房里用红绢裹肉，令(ling)猫扑而挝食……不料这雪狮子，正蹲在(zai)护炕上，看见官哥儿在(zai)炕上，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(wan)耍，只当平日哄(hong)喂他肉食一般(ban)，猛(meng)然(ran)望下一跳，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。只听那(na)官哥儿‘呱’的一声，倒咽了一口气(qi)，就不言语了，手脚(jiao)俱风搐(chu)起来。”得知此(ci)事，西门庆暴(bao)怒，雪狮子一命呜呼。因(yin)丧子之痛，没多久，李瓶儿一病不起，也丢(diu)了性命。在(zai)这个故事中，猫的确做了案，但(dan)真正的凶手并(bing)不是(shi)它。可怜的猫咪不过(guo)是(shi)恶女(nu)子的“替罪羊”。
有(you)时，被冤(yuan)枉(wang)的猫也会“报仇”。清朝大儒纪晓岚的《阅(yue)微草堂笔记》（图17）中有(you)这样一个故事：“舅祖陈公德(de)音家，有(you)婢(bi)恶猫窃食，见则挞之，猫闻其盤笑即逃(tao)避。一日，舅祖母郭太安人使守屋，闭户(hu)暂寝，醒则盘中失数梨，旁无他人，猫犬又无食梨理，无以自明，竟大受捶楚。至晚，忽得于灶中，大以为怪。验之，一一有(you)猫爪齿痕，乃悟猫故衔去，使亦以窃食受挞也。蜂虿有(you)毒，信哉。婢(bi)愤恚，欲再(zai)挞猫，郭太安人曰：断无纵汝杀(sha)猫理。猫既(ji)被杀(sha)，恐冤(yuan)冤(yuan)相报，不知出何变怪矣(yi)。此(ci)婢(bi)自此(ci)不挞猫，猫见此(ci)婢(bi)亦不复窜避。”婢(bi)女(nu)经常欺负猫，于是(shi)，猫把梨子藏(cang)起来，让主人怀疑是(shi)婢(bi)女(nu)偷走了梨子，并(bing)惩罚婢(bi)女(nu)。真相大白后(hou)，婢(bi)女(nu)想(xiang)杀(sha)猫，主人却警告婢(bi)女(nu)，猫是(shi)有(you)灵性的动物(wu)，死了也会来报仇。自此(ci)，双方相安无事。这个故事告诫人们，要善待小(xiao)动物(wu)。
图17
一千多年来，有(you)人爱(ai)猫，有(you)人怕猫，有(you)人欺负猫，有(you)人借猫做坏事，有(you)人被猫复仇……猫咪的故事和人类的历史相伴而生，人和猫继续不了情。不过(guo)，小(xiao)猫咪能有(you)什(shi)么坏心眼呢？你从猫身上看到的，其实正是(shi)你自己。